往外跑時,我又碰到那棵沒皮的死樹。或許碰到另一棵沒皮的死樹。再沒找到那個小院門。順院牆摸了一圈,門像被人堵掉了。扶著牆跳了幾下,也沒夠著牆頭,倒扒下來半截土塊,酥酥的,掉在地上便成了碎末子。再往前摸,摸見牆上一個頭大的洞,伸手扒了幾下,感覺一股風夾著沙土直灌進來。
後來——第二天和以後的那些年,我都再沒找見這個長著兩棵死樹的院子。到現在我不知道它是誰的家,到底在哪。可能我在黑暗中摸到了村莊的另一些東西,走進我不認識的另一個院子。它讓我多年來一直覺得,這個我萬分熟悉的村莊裏可能還有另一種生活隱暗地存在著。
走著走著剩下一個人。在這個村莊的夜裏誰都會走到這一步。前後左右突然沒有了人聲。黑暗成了你一個人的。
這隻是無數場遊戲的結局之一。每一場捉迷藏遊戲的最後,都以一個人找不到所有的人而告結束。有時七八個,找另外的七個。被找的人藏在村子的隱秘處,藏得嚴嚴實實。找的那夥人卻悄悄溜回家睡覺去了。被找的人屏聲靜氣,從前半夜藏到後半夜。開始時怕被找見,藏得又深又靜,後來故意露出些破綻和聲音,想讓人快快找見。再後來幹脆跑到馬路上,大喊:“我在這裏。”村子裏空空的,連狗都不應一聲。也有時藏的人商量好悄悄溜回家去了,讓找的人滿村子翻找。還有一種情形,藏的人和找的人都溜走了,村子裏隻剩下月光和風。
更多時候,一群人說好到村外的舊莊子或更遠的河灣去玩。總有一個走在前頭的。窄窄的路上人排成一長溜子。人在朝遠處走的過程中逐漸少了。一會兒一個人往路旁草叢裏一蹲,不見了。一會兒另一個往旁邊渠溝裏一趴,沒有了。等走在最前麵的人覺察出身後沒動靜時,他已走得足夠遠,或已經走到了河灣深處。回過頭身後沒有一個人,天突然加倍地黑下來。
夜裏說的話都可以不算數。
玩過多少年、多少代之後,捉迷藏成了一種無法失傳的黑暗遊戲,它把本該由許多人承受的一個瞬間的黑全部地留在玩過它的每一個人心裏。
從那個牆洞鑽出來我再沒摸見牆和房子。天好像又黑了一層。記得自己掉進一個坑(或渠)裏,爬上來時地平坦了些,我以為走到路上了,朝地上摸,摸見一隻腳印,兩寸多深。順腳尖方向摸去,又摸到一隻。又一隻。在白天我很少看見這樣清晰的一行腳印,除非在冬天,雪剛停,先出門的人會踩出單獨的一行腳印。平常人和牲畜的腳印混在一起,不是人的腳踩進牛蹄窩裏,便是羊蹄子踏入人腳印坑中。不知道留下這行腳印的人正走向哪裏,我不敢跟著他走。他是一個人。走到剩下一行腳印時,肯定遠離了很多事情。我站起身黑黑地瞎走了一陣,覺得腿被草絆住,俯身摸見一棵幹草,手被刺了一下,是一棵鈴鐺刺,這才清醒過來,我已經到村外了。
許多年後我回想這個迷路的夜晚時,想起黑暗中的那些雜草和鈴鐺刺,它們張開手臂留住了我。沒有它們我便昏天黑地地走下去了,在荒野中叫狼吃掉,或者走進另一個村莊,再回不來。
早幾年村裏丟過兩個孩子。都是夜裏丟掉的。有人說叫狼吃了。可是找遍荒野都沒找到一根骨頭。肯定被別的村莊的人偷走了。荒野西邊的沙漠裏有一兩個小村子。聽說那裏的水有毒,女人喝了生不出孩子,隻有讓男人上別處偷。背個麻袋,天黑時混進村子,盯住一個玩耍的孩子,趁別人不注意,一把抓住塞進麻袋裏背走。他們早準備好了名字,一到家便鞭抽著孩子叫娘認爹,哭喊也沒用。那個村子比黃沙梁更荒遠,再大的聲音也傳不出來。連炊煙都飄不出來。不管你八歲還是十歲。他們會讓你原從一歲開始,給你喂奶,抱在懷裏親。反複喊他們給你起的名字。重新讓你學走路。你以前走路先出右腳,他們就讓你先邁左腳。讓你滿口的牙換掉重長。頭發剃光重長。指甲剪禿重長。直到你完完全全長成他們莊子裏的人。把以前的生活遺忘幹淨。
不知又走了多久,我又摸到一戶人家的房子。又不像是房子,一堵很長很長的牆,很久沒走到頭。這是什麼地方。村裏從來沒有這麼長的一堵牆。或許我繞著一院房子走了好多圈。我在黑暗中覺察不出牆的拐角處,那些牆角全是圓的,白天豬在牆角上蹭癢,羊在牆角上蹭癢,牛和馬在牆角上蹭癢,幾乎把村裏所有的牆角都蹭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