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風中的院門(12)(2 / 2)

那時我已經知道夢中的活不磨損農具,夢中丟掉的東西天亮前全都完好無損回到家裏。夢中的牛也不耗費力氣。我一車一車往家裏拉柴禾,夢中我知道沙漠裏的柴禾不多了,有柴禾的地方越來越遠,要翻過無數個沙包。

我醒來的一刻感到吸進嘴裏的氣多了一些,天開始變亮,我長大了,需要更多一點的空氣,更稠一些的陽光,誰把它們及時地給予了我。我知道在我的夢中一個人已經停止呼吸,這片天地間的空氣又重新分配了一次。

我靜靜躺著,村子也靜靜的。我想再等一陣,就能聽見哭喊聲,那是多少年前那一場熱鬧喜慶的回聲,它早早地轉返回來,就像是剛剛過去的事,人們都還沒離開。

在這地方人咳嗽一聲,牛哞一聲,狗吠蟲鳴,都能聽見來自遠方的清晰回聲。每個人,每件事物,都會看見自己的影子在陽光下緩緩伸長,伸到看不見的遙遠處,再慢慢返回到自己腳跟。

可是那個早晨,我沒等到該有的那一片哭聲。我出去放牛又回來,村子裏依舊像往常一樣安靜。

天快黑時母親告訴我,唐家的傻兒子昨晚上死了,唐家人也沒吭聲,悄悄拉出去埋了。

一場叫劉二的風

樹擋日頭牆擋風。牆是風不熟悉的一種東西。牆經常絆住風的腿,風打個趟超,跟蹌著穿過村子。比大地還古老的風,經常絆倒在隻有幾十個年頭的土牆根。

風也經常推倒牆。

我們蓋房子打好牆後,總要先放一陣,不忙著上頂,人離得遠遠的,讓風去吹。等東風西風全刮過,人才敢放心大膽站在牆根。那時的牆,就可以一立多年,讓幾代人住在中間。

我們最害怕新蓋的房子新壘的牆。新牆沒有根,就像村裏新來的那些人,看他們跟我們一樣在村裏走、說話、幹活,其實他們腳底下不穩,一看就是外來的生人,走一步看一眼路,東張西望,不刮風都搖晃。不像我們,在這個地方住久了,腳下都生了根——這一腳踩在多少年前的一腳上,又實在又穩,多少年前的一隻腳印已經紮入土地兩米深,我們踏平的坎、踩出的坑,落到地上的唾沫和頭發——是我們早年失去的東西為我們在土地中悄悄紮下了根。

牆也一樣,牆從地上站起的那一刻起,牆的下半截子便開始一寸一寸紮入土地,成為牆的根。牆會一年年變矮。你別小看一堵半米高的老土牆,它兩米高的大半截子已經紮入土中。到了這個時候它就再不會倒。狗一躥從它上麵躍過去,人一叉腿跨過去。誰都可以站在它頭頂了,但是沒有誰能到這它的深。

一堵老牆和一個老人一樣,在村裏擁有自己的聲譽和地位。如果一堵老牆要倒了,牆身明顯地西斜,誰都說這堵牆站不到明天了。人往牆根兩米遠處用黑灰溜一條線,站在線外邊遠遠地看,沒有誰會動手把它推倒。牆啥時候倒是牆的事情。牆直著身子站累了,想斜站一陣也不一定。即使牆真要倒了,一堵牆最後的掙紮和堅持我們也不得幹涉。就像一個人快要死了,我們也隻能靜靜站在旁邊,等死亡按照它自己的時辰和方式緩緩降臨。我們不能因為這個人反正要死了,推他一把,照頭給一棒子。

我見過一堵向西斜的牆,硬是讓西風頂住,不讓它朝西倒下去。一棵朝東歪的樹,東風硬把樹頭折卷向西,樹身彎折了三次,最後累死了。西風和東風在大地上比本事。西風過來推倒一堵牆,刮歪幾棵樹。東風過去掀翻一座房頂,吹散幾垛草。西風東風都沒把這個村莊當一回事,我們也沒當一回事。西風東風都刮過去了,黃沙梁變成了這個樣子。我變成這個樣子——每一棵樹都是一場風,每一個人都是一場風,每堵牆都是一場風,每條狗每隻螞蟻都是一場風。在這一場場永遠刮不出去、刮不到天上、無人經曆的弱小微風中,有一場叫劉二的風,已經刮了三十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