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家園荒蕪(1)(3 / 3)

隻是這一次,我們在這片田野上的活徹底幹完了。我們扔下幾十年的生活,不知將要搬去的那地方的風會怎樣地吹亂我們。

拖拉機剛一出村兩個妹妹便哭了。母親一聲不吭。我側躺在車廂的最後麵,麵朝著村子,一把幹草遮在臉上,淚水禁不住流了出來。

這是我們第二次搬家了。

或許是第三次。母親把我生在逃荒路上那一次我沒有記憶,我也從沒問過母親我們從甘肅金塔到新疆烏魯木齊的那段漫長路途中發生的事情,我相信遲早我會自己想起來,我那時經曆的一切,都完整地深藏在我的記憶裏。

“火車一進新疆你就出生了,早產了三天,把一車廂人都忙攪壞了。幸虧你奶奶會接生,大夥讓出一排座位,你父親繃一麵床單擋住人,你大哥才四歲,怯怯地站在邊上看。”

“進新疆時我們家四口人,你來了,又多了一口。”

早年我聽母親說起過一次。我有心沒心地聽著,像聽一件跟自己沒關係的事情。母親說的是她自己的記憶。我還不知道那時我一睜眼看見的、我在母親腹中聽見和感覺到的一切是什麼樣子。

“你生得還算順利,”母親說,“可能火車輪子咣當咣當的響聲讓你煩了。你在肚子裏動的時候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覺得你已經懂事了,啥都知道了。生你大哥時我沒感到什麼,生你弟弟妹妹時也沒這種感覺。”

“你爹在火車上給你起了名字,叫進疆子,意思是進新疆得子。”

從我記事起村裏人就叫我劉二,一直這樣叫。家從老皇渠村搬到黃沙梁後還這樣叫。他們叫我大哥劉大,叫我兩個弟弟劉三、劉四。我知道如果我不離開黃沙梁,等我五十歲或六十歲時,他們就會叫我劉老二。

扔掉的路

路像河道一樣嵌在村子裏,至少沉下去半米。我在的時候路和地麵是平的,隻有兩道淺淺車轍。現在上麵淤滿塘土,似乎我們搬走後路上過去一些大東西、重東西。其實,我知道不會有比一個家、一個人的一生更重大的東西經過這地方。

是人把路壓下去了。

路磨人時人也在磨損路。那些土被人和牲畜踩起,隨風飄落到遠處,也落到人頭上脊背上。那些背柴人、背草的人、往回背糧食的人,不知道自己一輩子背回來最多的是路上的塵土。尤其下過雨,路上的泥被那些腳和蹄子帶到各自的去處。這樣路便越走越深,深到望不到兩旁的東西,深到人走不出去,這一路人便消失了。

另一條路出現在地上。另一些人和性口開始來來去去地走動。也是永遠都走不遠。走出去一裏,原走回來一裏。

最終也會走得找不見。

我看見過一條扔掉的路,像一條渠溝夾在舊莊子中間。溝裏長滿堿蒿子,我一下去就半個身子不見了。父親說那是條走壞的路,扔掉七八十年了。我不知道是路先壞的還是旁邊那些房子先破的。現在看來,似乎所有東西都不行了人才會被迫搬走。

如果我在黃沙梁一直住下去,我一樣會看到這個村裏的一切最終破敗到底:鍁刃磨鈍,鐮刀變成一彎廢鐵,牆倒塌井水枯竭,木門和家具被蟲蛀朽,蟲老死,牲口僅剩下出氣的力氣。

也許我看不到這些。一個村莊徹底破敗之前,會有一大批人老死在村莊裏。我會是其中的一個。一根鍁把折斷前就有人病死。一截麻繩磨細時就有人老死。我在黃沙梁還沒活到一棵樹長粗已經經曆了五個人的死。那時全村三十二戶,二百一十一口人,我十三歲,或許稍小些,但不是最小的。我在那時看見死亡一個人一個人向我這邊排。

有人死了

二十年了,我沒吃這片田野上的糧食,沒喝這片土地中的水,沒吸這片天空裏的氣,因而對這裏的事情一無所知。我帶走了我熟悉的,這個村莊裏的一切,在我離開的那一刻停滯了。

風吹刮著他們的田野,倏忽間黃了又綠。雪落在留下那些人的院落和道路上,一聲一聲的狗吠驢鳴裏已經少了一個傾聽的人,一個感知它的人。風空空刮過,地一片片長荒。太陽落下。太陽升起。

我隻知道以後發生了兩件事:有人死了,有人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