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訴我有人死了的人是王占。他說,馮富貴死掉了,張金保也死掉了,住在你們家後麵的韓拐子也死掉了,從廊簷上掉下來一塊土把人砸死了。
王占一口氣給我說了好幾個死掉的人。我又沒問。或許他覺得應該告訴我哪些人死掉了,免得我去找他們。
兩年後我再來時王占也死掉了,讓一根木頭絆死的。
跟我說話時王占正修理房邊的幾棵半大榆樹,握把鐮刀,揚著頭端詳半天,拿不定主意該砍哪個枝,這工夫似乎樹又長了一截子。
“到屋裏說話嘛。”他客氣地讓著我。
我不敢進去,我害怕他家的破房子。我說外麵好,涼爽。我們蹲在牆邊的榆樹下說話,樹上不多的枝葉投下一小塊陰涼,剛夠兩個人乘涼。不知王占想好了沒有,要砍掉哪個枝芟掉哪個杈。如果剛才他動手了,我們就得有一個人坐在太陽地裏。
王占家的房子比以前矮多了,半截子牆已經鑽進地裏。我想是房子不挪窩地站了幾十年,把地壓下去了幾尺。就像人在一個地方走一輩子,會在地上踩出個坑來。
許多房子靠自身的重量一年年地沉陷到地裏,門和房頂日漸低矮,開始人昂著頭進屋,到後來隻能躬著腰。許多人活到老年腰躬了,腿彎了。不是人不想伸直,頭上的屋頂壓下來了。天空也開始壓迫人。人沒有辦法,隻能委屈地活下去。
我走過許多荒遠村落,見過許許多多的破舊房子。那些看上去隨時要倒塌的土房子,竟一年年地支撐下來,你過幾年再去,它還是那麼搖搖欲墜的樣子,隻是牆上多了幾道縫,屋頂多了幾個窟窿。那些人家的生活,簡直過不下去的生活,也都一天天地過了下去。房子依舊破爛地撐著。人依舊窮困地活著。什麼事都不會發生。房子、人、草木和牲畜,都在無望中苦挨苦等。
王占家的房子已經強撐了好幾十年,我們搬離黃沙梁時它就破爛得不行了,現在破得更加厲害,後牆裂了條大斜縫,用爛氈片塞著,像是怕貓鑽進去。邊牆明顯朝外傾。房稽一半茸拉下來,另一半椽頭高翹,說明房頂已下墜得厲害。我不敢進去的原因是,害怕一進去,它突然塌了。
房子要塌是遲早的事,但它不會無緣無故地倒塌。它要等一個機會,找一個理由,讓人在房子倒塌後不會想到是牆和椽子不結實。盡管房子塌了就是牆撐不住倒了,椽子受不了斷了。刮風是一個理由,下雨是一個理由,螻蟻和蛀蟲是一個理由。這棟房子好像沒看上這些理由。它在等一個更適合的借口——說不定多進去一個人,它就塌了。房子本來能盛王占一家七口人,我進去了,房子裏多了一個人的說話,多了一個人的出氣和走動,房子就塌了。
我知道這個村莊裏的一些東西在一年一年地等著一些人。牆、牆頭上的土塊、木頭、路上的坑和坎、冬天和夏天、羊、煙和饃饃……
別人走了一輩子沒有翻車的那段路,王成走過去就翻車了,一條腿壓在轅木底下,他掙紮著,想掙脫,眼看掙脫了,車上的柴禾整個地朝身上頭上壓軋下來。他的車左邊軲轆走進一個坑裏,右邊騎到一個坎上,自然就翻車了。那個坑和坎終於等到了他,它們是專為王成準備的,沒別人的事。
被一堵牆壓死的陳林寬,死的那年四十歲。壓他的牆在黃沙梁站了八十年,是以前馬號的圍牆,又高又厚實,村裏的老年人每天下午坐在牆根曬太陽。陳林寬從沒有時間坐在牆根曬太陽,他養了七個兒女,大的十五歲,小的剛學著走路,他一年四季忙著給他們弄穿弄吃。他家住在沙溝沿上,兩間矮小的破房子。我那時常跟陳家老大陳窄玩。陳窄的頭窄長窄長,看上去不像一顆頭,像個長葫蘆。可能出生時擠成這樣了。我們常拿他的頭開玩笑,叫他窄頭。頭一窄長,五官在臉上便不好擺放,擺上了下巴太長,擺下了腦門空蕩。分散著擺,眼睛離鼻子又太遠,顯得互不相連。若有一根奇長鼻子,豎在中間,上接眉下貫嘴,也可能好看。窄頭偏長一隻奇短鼻子,鼻孔朝天看。我用了好多年時間,才終於看習慣那顆頭。習慣了就覺得不難看,它從我見過的千萬顆人頭中孤立出來。不知道這顆窄頭日後怎樣回想著讓他長成那樣的黃沙梁。肯定完全不一樣,對人、房子、樹和羊、路……的記憶和想法完全不一樣。那是他自己的別人無法窺知的黃沙梁,裝在那顆窄頭中帶走了。
窄頭一家在陳林寬被牆壓死那年的秋天,離開黃沙梁回內地老家去了。窄頭是在黃沙梁生的,他不知道內地老家是啥樣子。他不想走,母親非要回去。那年他母親三十五歲,領著七個兒女,從沙溝沿下來,窄頭老大,背著一大包東西,最小的弟弟被母親抱著,其他幾個也都抱著大小包裹。窄頭的小妹還抱著一個小木凳,走路一擺一擺的,好像走不穩。村裏有很多人出來站在門口看他們,大家都知道他們一家要回老家了。有的給送一點東西,有的上來說幾句好話,窄頭的母親一路哭著走出黃沙梁。抱在懷裏的小弟弟也哭叫著,抱著木凳的小妹也哭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