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把水放到坑裏的?”
我點了點頭。
“我的十幾畝地全靠這點水澆灌,你卻把它放到坑裏泡石頭,你不想讓我活命了是不是?”
他越說越激動,那架勢像要跟我打架。我害怕他肩上的鐵鍁,趕緊笑著把他讓進院子,摘了兩根黃瓜遞給他,解釋說:“我以為水是閑流著呢。水在房子邊上流了幾年都沒見人管過。”
“哪有閑流的水啊。”他的語氣緩和多了。
“老早以前那水才叫閑流呢,那時你住的這個房子下麵就是一條河,一年四季水白白地流,連頭都不回。後來,來了許多人在河邊開荒種地,建起了一個又一個村子。可是,地沒種多少年,河水沒了。水不知流到哪去了,把這一帶的土地都晾幹了。”
他邊說邊巡視我的院子,好像我把那一河水藏起來了。
“那你覺得,河水還會不會再來?”我想起那個放羊老漢的話,隨便問了一句。
他一撇嘴:“你說笑話呢。”
我一直沒有順著這條小渠走到頭,去看看這個人種的地。不知道他收的糧夠不夠一家人吃。春天的某個早晨我抬起頭,發現屋後的那片田野又綠了。秋天的某個下午它變黃了。我隻是看兩眼而已。我很少出門。從那以後來找我的人逐漸多起來,敲門聲往往是和緩輕柔的。我再不像第一次聽到自己的門被人敲響時那樣慌忙。我在一陣陣的敲門聲中平靜下來。有時院門一天沒人敲,我會覺得清寂。
我似乎在這裏等待什麼。蓋好房子住下來等,娶妻生女一塊兒等,卻又不知等待的到底是什麼。
門響了,我走過去,打開門,不是。是一個鄰居,來借東西。
門又響了……還不是。是個問路的人,他打問一個我不知道的地方。我搖搖頭。過了一會兒,鄰居家的門響了。
其實那段歲月裏我等來了一生中最重的東西。隻是我自己渾然不知。
我的女兒一天天長大,變得懂事而可愛。妻子完全適應了跟我在一起的生活,她接受了我的閑散、懶惰和寡言。我開始了我的那些村莊詩的寫作。我最重要的詩篇都是在這個院子裏完成的。
有一首題為《一個夜晚》的小詩,記錄了發生在這個院子裏一個夜晚的平凡事件。
你和孩子都睡著了
妻這個夜裏
我聽見我們的舊院門
被風刮開
外麵很不安靜
我們的老黃狗
在遠遠的路上叫了兩聲
我從你身旁爬起來
去關那扇院門
我們的院子有一輛摔破的老馬車和一些去年的幹草矮矮的土院牆圍在四周每天進來出去我們都要把院門關好用一根歪木棍牢牢頂住我們一直活得小心其其沒有更多東西放在院子妻這個夜裏若你一個人醒來聽見外麵很粗很粗的風聲那一定是我們的舊院門擋住了什麼風在夜裏刮得很費勁這種夜晚你不要一個人睡醒第二天早展我們一塊兒出去看刮得幹幹淨淨的院子幾片很遠處的樹葉落到窗台上你和女兒高興地去撿。
許多年後,我重讀這首詩的時候,我被感動了。這個平凡的小事件在我心中變得那麼重大而永恒。讀著這首詩,曾經的那段生活又完整地回來了。
五
那是一個冬天的早晨,我打開屋門,看見院內積雪盈尺,院門大敞著。一夜的大風雪已經停歇,雪從敞開的大門湧進來,在牆根積了厚厚一堆。一行動物的腳印清晰地留在院子裏。看得出,它是在雪停之後進來的,像個閑散的觀光者,在院子裏轉了一圈,還在牆角處撕吃了幾口草,禮節性地留下幾枚銅錢大的黑色糞蛋兒,權當草錢。我追蹤到院門外,看見這行蹄印斜穿過馬路那邊的田野,一直消失在地盡頭。這是多麼遙遠的一位來客,它或許在風雪中走了一夜,想找個地方休息。它巡視了我的大院子,好像不太滿意,或許覺得不安全,怕打擾我的生活。它不知道我是個好人,隻要留下來,它的下半生便會像我一樣悠閑安逸,不再東奔西跑了。我會像對我的雞、牛和狗一樣對待它的。
可是它走了,永遠不會再走進這個院子。我像失去了一件自己未曾留意的東西,悵然地站了好一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