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家園荒蕪(15)(2 / 3)

我們說,在拍一個過去年代的片子。他才放心了。村長知道我的名字,說有一次到縣上開會,縣領導講,我們沙灣出了個作家,寫了一本叫《一個人的村莊》的書,把沙灣寫得很古老落後,我們要下決心改變這種麵貌。

縣委專門成立了“塑美工程”領導小組,要求每家每戶、每村每鎮鏟除破舊,建立新貌。那些破牆頭、爛圈棚、糞堆、歪扭籬笆、彎曲道路,是首當消滅的目標。

我們再晚些日子來,恐怕連這個破舊的村頭也拍不到了。

一個村莊有它自己的曆史文化遺存。

土地生長糧食,但它不是一件製造糧食的機器。我們不能用對待機器的方式粗暴地對待村莊土地。它是生養我們的父母。

它是唯一的,不能更換,別無選擇。

村莊的“新”在我們看不見的日常生存裏。

一間舍不得拆掉的舊圈棚,對這戶村民來說,或許有著難以言說的心靈慰藉。盡管他蓋了磚瓦房、修了新門樓,甚至不養牲口了,但這間破圈棚仍舊立在房邊,棚頂的草早已灰枯,柱子也歪斜。棚內空空的,像永遠的懷念與期待。

我想,在這家男主人收工回來偶爾的一瞥裏,他曾有過的牛羊全聚在這個破圈棚裏,滿滿當當,哞哞咩咩地叫。這時候,從他心中溢出的會意微笑是多麼美好。

還有房後麵那半堵幹打壘的破土牆,它並不妨礙誰,立著也不占多少地方。夏天的中午會有幾隻雞蹲在牆根乘涼。一頭豬背靠著牆蹭癢癢。在它一旁長著一棵有年紀的樹,都活累了,朝一邊斜歪著身子。曾經以它擋風禦寒的人家在前麵蓋了新房子。為了騰出地方他們把舊牆推倒,隻留下這半堵。

他們懂得給過去的生活留一點位置,就像給祖宗留一處牌位。生活的美好氣息就是在這樣的傳承中源遠流長。我們完全沒必要專門下個文件把這堵土牆推倒。

渠邊村村長雖然也擔心我們會把他的村子拍得落後古老,卻還是很熱心地幫助我們,親自帶我們去附近學校找了幾塊破舊紅旗。

王導覺得村頭的高旗杆上應該有一麵紅旗子,作為村頭的標誌。

但我認為不應該是旗子。它隻是無意中被風刮上去,纏在上麵的一塊舊紅布。很自然的東西。

村莊不會高舉什麼旗幟。它舉得最高的是樹梢上那些嘩嘩響的葉子。

最後這塊紅布按永和的想法掛了。杆子立起後我們都覺得這就是想要的效果,很隨意的一條紅布,在高高的杆頭上隨風飄舞,仿佛這個村莊一下子不一樣了,它有了一個標誌。

不知村裏人因為村口的這點變化,會不會覺得自己的村莊不一樣了。

王導甚至擔心村裏人會把我們立起的杆子推倒,等明天我們前去拍攝時,村頭已經被他們改變得麵目一新。

現在天漸漸黑了。小張出去洗澡還沒回來。我開著門寫日記。

渠邊村的那根高杆子擂進越來越黑的天空裏,再拔不出來。

十二、雨點一樣的星光

二零零零年十月六日晚。

天全黑了,小張洗澡還沒回來,晚飯吃了一半,小鍾說小張會不會暈倒在澡堂。我說去找找,小鍾說我不知道地方,便一同去找。

回來時三人走在黑黑的馬路上。兩旁的房子也黑黑的,沒一點燈。前麵,我們住宿的小樓那一塊的路上稍亮一些,從飯館門窗溢出的燈光,半明半暗地淌在地上。

小鍾在前,我和小張在後,緩緩慢慢地朝前走。

許多年前,也是一個秋天的夜晚,我從北邊的荒野向這個小鎮走,遠遠地我看見路兩旁的房子,窗口溢出的昏黃燈光,頭頂的星星,密密的雨點一樣,仿佛要落到身上。

我走了很長時間,這個小鎮的昏黃燈光,一直在遠遠的前麵,仿佛我永遠都走不到那裏。

後來,我踏上小鎮的街道,當我一步步走過去時,街兩旁的燈光一片片滅了,我朝街那頭走,沒有一個人,隻遇到一股風,往北邊刮,哩哩地吹響我的衣服頭發。當我走過最後一個熄滅的窗口時,發現自己已經走進另一片荒野,路一直伸下去,再看不見前麵的燈光,群星在頭頂,密密的雨點一樣。

我記憶中暗淡多年的這個小鎮的燈光,今夜又亮起來。

這會兒他們在對門屋裏看小張試衣服。我背靠著床頭寫日記。我記著正發生的事。他們的下一句話,下一個動作,就是我的下一句。這種當場記錄的方式我覺得挺有趣。有時一件事情正在發生著,我突然脫身,坐在一旁開始記錄,把剛發生過的補上,接著記正發生的。

以前,一件事發生許多年後我才去記錄它,許多事情因此再也記不起來。

現在正發生的一切似乎不再被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