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家園荒蕪(15)(3 / 3)

我們正生活在一個被記錄得最多的年代。無數支筆在記錄,無數的照相機、錄音機、攝像機在記錄。我們對這個時代的無知,恰恰在這無數的“看見”裏。

十三、大地雞鳴

二零零零年十月七日。

早晨六點起程,到達渠邊村時天還是黑的。我們栽的那根高杆子隱約可見。

在村頭架了堆火,等候日出。

渠邊村還沉睡著,沒有一戶人家的窗戶亮著燈,村子很安靜,沒有狗叫聲,也沒有雞鳴。這個地方的天亮一般在七點鍾。

早晨五點鍾,我突然醒來,聽見遍野的雞鳴聲。我以為天要亮了,爬到陽台窗口朝外望,滿天的星星,天沒一點要亮的意思。雞鳴聲在四處的田野裏,連片響起來,哪來這麼多雞,我有點疑惑。仿佛在夢中,聽見另一個年月的雞叫;另一個年月的天,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恍然大亮。

雞叫屬於過去的聲音。

那些雞叫裏的累累塵埃,比夜色還深還沉。

誰能擦亮一聲黑暗的雞鳴,就像擦亮一把鏽蝕的鐮刀。

我從不知道還有哪種生命像雞這般絕望孤獨。它們全在叫——所有的公雞在叫,母雞跟著叫。

它們叫過之後天會慢慢變亮。雞會不會真的認為天是它們叫亮的。

雞在日複一日的鳴叫中變得更加孤獨。

所有的雞一起叫。它們全都叫過了,再沒有聲音了,生活還是這個樣子。不像人,永遠隻有個別幾個在叫,更多的人隻是聽,沉默。

所以人是有希望的動物。因為真實的人的聲音永遠完整如初地保存在沉默的人群中。當那些公雞一樣早早起來打鳴的人叫得累死,真正的人的聲音並沒有損失。

十四、渠邊村日出

二零零零年十月七日。

東邊沙梁後的天空泛白時,村子裏有了些聲音:開門聲、說話聲、農具的碰磕聲……一家一家的窗戶開始亮了。

渠邊村的黎明灰暗而寂寞。沒一點牲畜的叫聲。偶爾誰家發動拖拉機,突突的聲音把空氣震蕩壞了,吸到肺裏都能覺出不舒服。村裏早就沒有了驢,牛也剩下不多,羊還有一些。牲畜一少,就不敢大聲鳴叫,生怕被發現,整天裝啞巴,低著頭,在人群裏混日子。

這個村裏的人或許不知道,有一些人一直坐在村頭等他們醒來,等他們村裏的太陽出來。

我很久沒守望過一個地方的日出了。我知道每個地方、每個村莊的日出都不一樣。盡管是同一顆太陽,但它在不同地方出升成千千萬萬種景象。

渠邊村的太陽在一道沙梁背後,放射出萬道霞光,天空一片暗紅。我注意到最早的那些光束變成紅色,慢慢傾斜過來,像一排斜插天空的樹木。陽光向大地傾斜過來。那些屋頂最早感受到陽光,接著人的頭頂感受到陽光。等人的腳背感受到陽光,太陽已經露出沙梁。

太陽露出一半時,它就像這片沙土地裏長出的果實,渾身帶著沙子。那時幾乎它所有光束都傾注在眼前這個小村莊裏。躺在地上的木頭,泛堿的潮濕牆根,陷入沙土的腳印……都被它鍍一層紅光,連最陰深的雞窩、老鼠洞都被一一照亮。這一刻渠邊村是世界上最亮的。

當它掙脫沙梁,在一片耀眼的眩暈裏抖一下身子,我們擔心它會掉下去。隻一眨眼工夫,太陽就到天上了。

太陽一到天上,就跟這個小村莊沒多大關係了。人們開始忙碌地上的事倩。太陽獨自朝天上走。

許多年前,我寫下這樣一段文字:在心中珍藏一個磅礴日出,比存多少錢都有價值。那時候我的心中已珍藏了多少個完全不一樣的日出,但我說不出。

渠邊村的人似乎對自己村邊的日出不太在意。他們扛鍁朝西邊去,趕牛向南出了村子。沒一個人像我一樣一動不動望著東邊。或許他們看來,天地日出不過是發生在沙梁後麵的一件小事。太陽每天都出,都從村邊上升起。那些五彩繽紛的霞光又不能像高粱玉米一樣收進糧倉。或許在他們心中,在他們的牛羊和雞心中,都早已盛滿無數個早晨的鮮活陽光。

但他們知不知道自己村莊的日出與別處大不一樣。

今天,二零零零年十月七日,照亮世界的太陽從渠邊村的沙梁後麵冉冉升起。

十五、把一個小村莊的事情做大了

二零零零年十月七日晚。

小冉從沙灣趕來為我們接風。景祥也來了。

小冉是我相識多年的朋友。十多年前,他在黃沙梁棉花加工廠當會計時,就喜歡讀我的詩。

景祥說我把一個小村莊的事情做大了。

這是對《一個的人的村莊》最確切的評語了。景樣也是我多年的摯友,寫得一手好文章,卻不專心於此。他有自己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