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之後的幾天裏,那些仍然活著的北川人,無論是老人還是孩子,男人還是女人,他們幾乎是在無援的絕境中,懷著求生欲望,與死神展開激戰,上演了一場驚心動魄的死城大撤離的悲壯之歌——曆史將永遠記住這一頁。
到前線采訪,我想北川是必須去的地方。我想親眼見證一下這個已經死亡了的城市的昨天、今天與未來。
許多過去到過北川的人告訴我,這個小山城曾經很美麗、很漂亮,山清水秀,非常適合夏季旅遊和度假。尤其是空氣特別清新,這是毫無疑問的,因為這裏是少數民族地區,工業比較落後,基本上仍處在農耕社會。縣城雖然這些年也蓋了不少新房子,大部分也還是屬於窮困山區對口支援的項目。在工業文明社會裏的都市人喜歡到這一類比較落後的但卻風景秀麗的地方旅遊度假。
然而北川縣城因為大地震而不再可能在短期內恢複往日的山清水秀了。我進北川的地界是在災後的十多天的一個日子裏。這裏的空氣已經重度汙染,必須戴上口罩,而且最好戴雙層口罩。
從安縣的安昌鎮一路往裏走,便是北川縣。大震後的北川縣政府辦公地址就設在安縣,很像“臨時政府”的味道。安昌離北川還有幾十公裏,屬於安縣原來的老縣城。這是個比較繁榮的山區小鎮,我們在街中心的一個地方看到了北川的“臨時政府”辦公地——其實隻是一個非常小的鎮級賓館,所有北川震後的主要政府管理部門都擠在一樓的一間十幾平方米的房子裏,“安監局、檢察院、公安局、國土局……”一塊塊小牌子後麵隻坐著一至兩個工作人員。北川在地震中死亡的公務人員超過三分之一,大震後幹部嚴重緊缺是整個災區的突出問題,北川尤為嚴重。在這間北川“臨時政府”的辦公室裏,有些工作人員還是從綿陽借調來臨時幫助工作的。“他們沒有人了,可工作還得開展,所以我們被抽調來幫忙。”一位綿陽來的女同誌介紹說。
到北川去!我和同行的幾位作家向綿陽作協的朋友請求,但他們很為難,因為前麵的路據說早已封死,有抗震救災前線總指揮部的通行證才能進得去。
“這個證搞不到。”綿陽作協的同誌為難地說。
那也得進去!我們幾個當過兵的人來了渾勁。因為我們確實太想去親眼看一看大震毀滅的北川城了。
我們早已有所準備——我到前線采訪的第二天就重新穿上了迷彩服,是正式的文職官員的軍裝。特殊時期,隻有軍人才被允許到各個地方。我已經有過幾次大事件的采訪經驗,加之與部隊有特殊關係和本人曾經是個十幾年軍齡的老兵。
不想我們竟然真的直達北川城。但前麵的去路,由一支全副武裝的軍人把守著,而且醒目的“禁區”牌子橫在我們麵前。
“兄弟,讓我們進去一下可以嗎?”我們裝出是“上麵”來的軍官。
把守的戰士不動聲色地問:“有總指揮部的通行證嗎?”有還用得著向你區區一個小戰士點頭哈腰嗎?可就是因為沒有特別通行證,所以隻能在小戰士麵前裝孫子——同行的李鳴生人家是正經的總政治部作家,他的口氣硬,跑到管事的崗哨隊長那裏,先來了個下馬威:“哎隊長,你們參謀長給你來電話了沒有?”彪悍的武警隊長看著別有“總政治部”袖標的我們幾位“總部”來的“大官”,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於是我和李鳴生繼續施展“騙術”和誘惑手段:“你就讓我們進去吧。我們就在前麵拍幾張照片,都是當兵的,來一趟不容易,我們還得回去向總部首長彙報這裏的情況呢!”如此一番連哄帶騙,搞得把守的官兵不知如何是好的一瞬間,我們幾個“大領導”也不顧體麵地“噌”地鑽進攔擋,直往裏麵飛步而奔……隻聽後麵軍人在吆喝:“喂喂,你們不能進去了!”回頭一看,他們把我們同行的一個沒穿軍裝的高偉先生給攔住了。高偉一臉大胡子,也不知他跟那幾個軍人說了什麼,竟然也混了進來。
哈哈,我們終於到達了北川縣城!但這份得意很快被眼前那滿目瘡痍所震撼了——北川城真的已經死亡,隻偶爾能看到幾處焚燒的煙火仍在風中晃動著,其餘的均是一片死了的廢墟……我們趕緊猛拍了一些照片,便退出禁區,算做對北川城最後的告別。臨別的時候,我默默地向這個曾經很美麗的小縣城作了幾十秒的默哀……
轉身的那一刻,我的嗓子眼一陣強烈的惡心,差一點吐出來!趕緊換個口罩,結果就在車內換口罩的那一分鍾時間裏,我幾乎憋不住氣,因為四周的空氣裏彌漫的味道太濃烈嗆人了——這便是死城的特殊之味。
我一生難忘。
親曆毀城那一刻“那一刻,真的是山崩地裂,天昏地暗,遍地屍體,滿目瘡痍……”這是一個北川生還者的描述。這樣的描述似乎太概念化了,但還沒有誰能用更確切的語言來描述得比這16個字更形象、更真實。
這是瞬間的天災。這是瞬間的毀滅。這是瞬間的慘烈。這是瞬間的生與死……
那一刻,大震到底是個什麼樣?一個城市的毀滅又是什麼樣?毀滅後的城市裏的人又怎麼樣了?中南海在揪心,全中國13億人在揪心,全世界多數人也在關心和關注……但與北川的所有聯係全部斷絕,這是前所未有的。
大震這一天,縣委宣傳部副部長郭誌武上午在部裏開會,一直到12點40分才結束。在機關食堂裏剛吃完飯,聽說農民日報社和綿陽電視台的幾位新聞界朋友在北川,郭誌武便趕到新城一家小飯店陪客人又上了桌。快要結賬那一刻,突然飯店內的桌椅搖晃起來……
“地震了!”不知誰說道。
“開啥子玩笑嘛!”同桌的人滿不在乎地嘀咕道。因為北川地處斷裂帶,平時搖搖晃晃的小地震經常有,所以包括郭誌武在內的很多人並沒在意,而且以為有人又在開玩笑,所以小飯店裏誰也沒有站起身來。
大約5秒鍾後,桌子再一次搖晃,這一次不再是一般的搖晃,而是有些天翻地覆的搖晃,頃刻間整個房屋內的所有豎立的東西全都傾倒在地。那一刻,沒有人能弄清是怎麼回事,機靈的郭誌武一個箭步衝出飯店,雙腳踩到了街頭的馬路。令他不可思議的是,此刻的雙腳根本站不住,整個兒身子好像被一浪高過一浪的海浪折騰著,隨即掀倒在地……他企圖奮力地爬起來,但怎麼也站不起來,如同乘在一葉行駛在風口浪尖的小舟上……
他隻能伏在地上。於是清晰地聽到地底下發出“嗡嗡——”的悶雷聲,那聲音令人毛骨悚然。再往四周看去,更是心驚肉跳:幾乎所有的房子,無一例外地像一具具紙糊的玩具,被來自地底深處的巨大衝擊波左一掀、右一掀,繼而轟然倒塌,變成一片廢墟……而與此同時,天空倏然騰起一二百米高的煙塵,轉眼間天地一片灰黑,什麼也看不見……這種情形維持了大約兩分鍾左右。
“等天漸漸露出一些亮光時,我再一看馬路,全都拱了起來,像波浪似的,有的地方裂開了長長的口子,那水泥地就像被扯開了又想重新合上,但又沒能合到一起……”郭誌武事後描述道。
郭誌武從地上爬起來的第一個反應是想看看剛才一起吃飯的幾位新聞界朋友怎麼樣了。可現場一切全變了,變得什麼也看不清。(事後知道,這幾位新聞界朋友除了一位受重傷外,其餘都幸免於難)。“乖兒子,你可別嚇唬老子!醒醒!你不能死嘛!”這時,他聽到有人在身後說話。回頭一看,是個滿頭灰塵的小夥子拖著另一位血肉模糊的小夥子,躺在地上,一邊拍打著對方的臉,一邊不停地說著。顯然,那人已經永遠不可能再回話了。
郭誌武覺得自己的鼻子呼吸十分困難,他下意識地用手一抹,結果發現鼻孔裏淨是稀泥,再掏一下耳朵,裏麵同樣灌滿了濕糊糊、黏兮兮的東西。腳上的鞋子也不知什麼時候掉了。郭誌武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他更不明白地球到底發生了什麼。“如果說地震,我們北川這一帶過去大大小小地震也經常有,就是唐山那樣的大地震也聽說過,可我從地上爬起來的那一刻,不知道天地間發生了什麼,也不相信這是地震,就算是大地震也不會使大地變得像海浪一樣叫你站都站不穩,更不可能出現大山崩裂,房子一樣的大石頭像雨點似的把我們的縣城一下給砸爛,給埋在了地底下嘛!所以當時我的腦子裏閃出一個念頭:這回是地球要毀滅了!我們都活不成了!永遠活不成了!太恐怖了!腦子一片空白……”稍等頭腦清醒,郭誌武便想起了單位和自己的家怎麼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