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醫院裏,這位老人給我講起他的故事。他隱姓埋名五十三年後,在前年才公開了自己的身份。
後來,老人問了我一個奇怪的問題:“你是記者,見多識廣,你知道現在畢節附近的人們過得如何了?”
我將前幾天報紙上刊登的一篇文章內容告訴了他:“那裏許多人都能用英文流利地背誦《聖經》。而且有一個叫水打溝的村子,被大家稱作‘狀元村’,村裏已經出了五個高考狀元,遠近聞名。有專家認為,是傳教士麥格理他們在那裏興辦學校、醫院等,讓那裏的人們較早接受了現代文明,因此,很多人都在寫文章紀念麥格理,其中還說有個傳教士叫南科夫……”
我還沒說完,就被老人打斷了。他問我是否聽說過一個叫做希拉裏的女醫生,我告訴他,文章裏提到,希拉裏和夢當娜醫生給當地的人看傷寒病,結果自己染上了傷寒,已病亡。麥旺就呆住了,低著頭足足有五分鍾沒有說話。過了半晌,他才有些沮喪地說:“希拉裏是個好人。實際上,那些學校和醫院都是我出錢出地辦的。要是時間允許,我真想再回水打溝看看。”
我準備問他詳細情況時,被他的家人阻止了,因為這麼多年來,他們沒有看到老人這樣沮喪過,他們擔心我再和老人交談下去,會影響老人的心情。
由於姐夫在醫院裏每天都要接受一次腿部理療,有空我就陪老人聯天,我們聊了整整十五天,老人將他的傳奇故事都告訴了我。就在他的故事講完的那天,他堅持讓兒子把家中他寫的書拿過來,整整二十四本,這些書都是毛筆小楷,顯然寫得很認真。他堅持要把這幾本書送給我,並給我寫了贈送的書函,這樣他的後輩就不能將書要回去。
而他對我的要求,就是讓我找到當年留在貴陽的遠征軍,然後去看看他們。他說,這些遠征軍都在貴陽安了家,他們的後代就在貴陽的噴水池附近,應該是混血兒。
我對這個故事本身就感興趣,於是第二天去省檔案館和地方誌辦公室查閱資料,可是翻了整整兩天,都沒有找到這方麵的文獻。恰好貴陽將噴水池的中心環島拆除,於是報社又安排我去做“關注噴水池”拆遷的報道。在采訪過程中,我遇到了每天負責給老噴水池開水關水的曾小強,無意間他說他就是遠征軍的後代。當天晚上,我就請曾小強吃飯。酒足飯飽之後,他說他知道我要找的人,那就是他的奶奶。他的奶奶以前在翠柳巷賣絲娃娃,是一名遠征軍戰士在貴陽找的媳婦。
我原以為老人會給我講她年輕時的故事,但我錯了。
當我說起“麥旺”這兩個字時,老人的臉色立刻變得蒼白,一把將我推出門外,惡狠狠地說:“你滾吧!再來我們家打死你!”後來我一打聽才知道這位老人的丈夫是遠征軍的特工,名字叫卡諾科夫。而“麥旺”這兩個字成為他們家族的“禁詞”,因為她的丈夫被這個魔鬼割瞎了雙眼,他們不想這個魔鬼影響自己平靜的生活。
後來有一天,我再去醫院看二姐夫時,鄰床已經換人了。姐夫說,頭天晚上那個老人突然咳嗽暈倒,他的家人叫來醫生搶救一番後,老人走了,他的家屬也跟著殯儀館的車將老人送走了。
回到家我整理老人留下的文字,加上遠征軍的老人們的講述,寫下了這個故事。
我寫這個故事有兩個目的:一來讓大家了解那個時代,二來讓大家看到這個老人一生也留下了閃光之處。
我的故事寫完後,麥旺家的兩個孫子堅決要看稿子,說怕我寫出有辱他們祖先的事。我起初拒絕了他們,因為在我的印象中,他們無疑問是沾染了一些中國官員的氣息,動不動就要審稿。這說明對方對我不尊重和不信任。曾經我采訪英國前任首相布萊爾時,我問對方是否要審稿,他和他的助手都十分驚訝,因為在他們的國度裏從來就沒有審稿這個概念。但是麥家後人的覺悟顯然比布萊爾要高,我左思右想,最後應允了他們。我把初稿發給他們看後,他們沒有任何異議。
但是後來,在我就要把稿子交付出版時,他們突然改變主意,要求我不要出版。按照貴州話來說他們是在“使蹩腳”(在背後陰人),於是我義正詞嚴地拒絕了他們。我認為這是一本小說,不是一本傳記。
後來,這事不了了之。雖然小說是根據麥旺的講述和他給我的材料寫成的,但為了避開麥家後人的糾纏,而虛構了麥旺這個人,或者說虛構了這個人的名字。多年當記者的職業敏感告訴我,這個故事真實存在過,隻是故事的主角不叫麥旺,或者他根本就不姓麥。
而現實總是讓人感覺到殘酷,等我有空閑打電話給王光明老人,準備把故事講給他聽時,他的兒子告訴我,老人已經走了半年。
於是,我用這種遮遮掩掩、真真假假、虛虛實實的方式將那位在醫院裏邂逅的老人的故事講述出來,十分無奈,但能講出來總比爛在肚子裏好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