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萊亞裏欣賞我的判斷力,對我恭敬有加,我和這家人的關係越來越親密,而這也讓我越來越不安。我經常會隱隱地感到後悔,因為我用的是假名,因為我全身都是偽裝,因為我是一個完全虛構出來的人。我想盡可能地保持距離,提醒自己我的生活跟別人的生活無關,試圖讓自己記得,要盡可能地避免過於親密的關係。
“我是自由的。”我不斷對自己說,“我是自由的!”但我已經開始真正明白這種自由的意思和它的限製。
比如現在,自由就意味著黃昏時分我有毋庸置疑的權利坐在窗邊眺望河流,看那河水沉默地從橋下流過,看燈光和水沫相擁而舞。此情此景,會將我的思緒帶到那遙遠的河流源頭,我想象這水一路穿過田野和草地,流過山川和平原,最終流到我麵前的這座城市,然後再流經田野和草地,直到最終彙流入海。河流入海會是怎樣呢?撲-通!打個哈欠,這就是自由!這就是自由!
可如果我去其他地方,會不會更好一些呢?
某些日子的黃昏,我站在隔壁房間的露台上,會看見那穿著大大裙子的小人兒,忙進忙出地為她的植物澆水。
“這就是生活。”我對自己說。看著那孩子一樣的女人神情貫注地侍弄她心愛的花朵,我期待她某個時刻能抬起眼睛,望向我這邊的窗台。
可她從來沒有抬頭看過。她知道我在那兒,但每當她一個人的時候,她就假裝沒有注意到我的存在。這是為什麼?也許,是出於害羞?或者她心裏討厭我,因為我固執地將她看作一個小女孩兒?
“啊,這會子她把花灑放在了地上。她的活兒做完了!她站直身子,手臂扶著露台的欄杆,跟我一樣望著河流的方向——也許她是為了表明,我的存在與否她根本就不在意。因為一個像她這樣責任重大的女人還有許多其他重要的事情需要考慮。是的,就是這樣!所以她會是那樣沉思的姿勢!所以她也需要一點獨處的空間。”
想到這兒,我不由笑起來。不過,她很快就不見了蹤影。我不禁懷疑,也許我猜錯了——這是我們看到自己被忽視的本能反應。
“不過,她為什麼不能這樣呢?她為什麼非得注意到我呢?為什麼她要跟我說話?她要忍受厄運,要承受父親的無能和愚蠢,還要遭受屈辱,那麼我在這兒對她而言又意味著什麼?當她父親還在任時,她不需要把房間騰出來讓外人住進去——尤其是像我這樣的外人——一個眼睛歪斜戴藍色眼鏡的人!”
無論何時馬車從木橋上經過,我都會被驚動。通常我會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窗戶邊,然後對著窗欞吹一口氣以清醒頭腦。這是我的床,這些是我的書!接著我會聳聳肩,抓起帽子戴到頭上,然後走出房間,希望能在街上碰到有趣的人或事來分散我的注意力,將我暫時從這無聊的生活中解救出來。
至於走哪條路,這得由我當時受到的觸動而定——有時我會選最擁擠的路,有時又會走偏僻無人的小徑。記得有天晚上,我到聖·洛克教堂的廣場去。那像是一場夢,一場遙遠的夢,一場漫長的夢。莊嚴肅穆的回廊環抱廣場,周圍一片寂靜,廣場兩側兩個噴泉的水聲更襯托出這裏的寂靜。我向一個噴泉走去,感到隻有它是活著的。其餘的一切都像是幽靈,那寂靜無垠的莊嚴讓人感到分外壓抑。
回來的時候我沿著博格·諾夫大道走,在路上遇見一個喝得爛醉的人,看他那樣子,似乎從來都沒清醒過。他踮著腳尖朝我走來,走到身旁時竟蹲下身來看我的臉,並用手肘小心翼翼地觸碰,最後大嚷道:
“打起精神來,兄弟!來,笑一個!”
我上下打量那個家夥,他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他又說了一次,隻不過這次特意把聲音壓低了些,好似在說什麼秘密的事情。
“打起精神來,兄弟!讓那一切都去見鬼吧!忘了就好。來,笑一個!”
說完,他就手扶著牆壁,踉踉蹌蹌地繼續往前走。
在那樣一片莊嚴寂靜中,在那樣一個時刻,那樣一個醉鬼竟給我那麼親密又那麼深刻的建議,我有些蒙了。我直直地站在原地,目送他離開直到他消失在黑暗中。然後,我大笑起來,尖聲地大笑,苦澀地大笑。
打起精神來!是的,兄弟!可我沒辦法跟你一樣流連酒館尋開心,不能跟你一樣抱著酒瓶渾渾噩噩地過日子!我在酒館從來沒有找到過真正的快樂——當然其他地方也是。我親愛的先生,我有時會到咖啡廳去,那兒有許多令人尊敬的人抽煙,談論政治!打起精神來,你說!可是,我親愛的先生,經常跟我去同一家咖啡館的律師曾這麼說:“人的快樂隻有一個先決條件,那就是我們大家由一個擁有絕對權威的國王來統治。你隻不過是一個可憐的乞丐,我親愛的先生,你對這種事情一無所知。但這仍然不失為一個事實。我這種人的麻煩在哪兒呢?為什麼我們會悶悶不樂?民主,我親愛的先生,我們要民主!我們要多數人選出來的政府!如果權力都掌握在一個人手裏,那麼他知道自己的職責是讓大多數人滿意;可要是所有人都掌握權力,那所有人想的都是滿足自己。這樣一來,會是什麼局麵呢?我親愛的先生,最終會變成一種最愚蠢的專製——一種偽裝成民主的專製!你以為我是怎麼了?我感受了,就是偽裝成民主的專製!咳,不說這些了,我們還是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