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四十天,我生活在黑暗的世界中。
手術成功了。哦,我得說,手術相當成功。盡管其中一隻眼睛比另一隻要大點。
我在黑暗中渡過了四十天時間。
我現在知道了,當一個人處於痛苦中時,他對於善與惡便會有其獨特的看法。關於善,他會認為人們應當善待他,並且他覺得自己有權享受,把這看作所受折磨的一種補償;另外,他會覺得自己可以對別人惡,好似這是受難者的特權。因此,這樣一個人會認為其他人有義務對他好,而自己則可以理所當然地對別人不好。
在黑暗中囚禁了一星期之後,希望得到別人的安慰,或者說需要別人安慰的願望特別強烈。我知道,我住在別人家裏,所以應當感激主人家對我的照顧。可我還是覺得他們對我關心得不夠,甚至有時會讓我生氣,我覺得他們好似對我有敵意似的。但事實上他們非常地關心我,這一點從他們對我殷勤的探看就能知道。阿德裏亞娜總是安慰我說,她陪著我,她會一直陪著我。這對我無疑是很大的安慰!如果情況反過來,我會這麼無微不至地照顧她嗎?隻有她能安慰我,這是她的責任!她肯定比其他任何人都更明白我有多無聊,多孤獨,多麼想見她——至少是想感覺她在我身邊!
處於手術恢複期的我本就神經敏感,而當我知道潘托加達幾乎是馬上就離開羅馬的消息時,我頓時火冒三丈。難道是我願意受這樣的折磨,整整四十天關在這比監獄還讓人難受的地方嗎?要是我知道那個笨蛋這麼快就會離開,那我何必再受這樣的罪!
為了讓我高興一點兒,老安塞爾莫·帕萊亞裏試圖讓我明白,大多數的黑暗不過是我自己想象出來的。
“想象?”我暴跳如雷,“你竟然說這不過是想象,也真虧你想得出來!”
“少安毋躁,你聽我慢慢跟你說!”
為了讓我的精神平和下來,他開始跟我講他的哲學,那是一種似是而非的哲學,或者我們可以稱為“燈籠哲學”。
他講著講著,經常會停下來問我:
“你睡著了嗎,梅伊斯先生?”
有時候我會忍不住譏諷地回答:“是的,感謝上帝!”
不過這樣一來我也確實知道了他是真心想幫我,他想幫我打發一點兒時間。所以,大多數時候我還是回答說:
“沒呢,我親愛的帕萊亞裏先生。我在聽你說!真是受益良多!您請繼續!”
接著,他便繼續往下講。
“我們人呀,跟樹木不一樣,樹木有生命,但它感覺不到大地、陽光、空氣、雨水、風、雪的存在,這些東西對它不過是有益或有害而已,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我們人類一來到這個世界,就擁有了一項令人遺憾的特權——我們可以感知到自己的存在,隨之而來的就會有許多幻想,也就是把我們內心對於生的觀念當作我們的身外之物,而這種對待生活的觀念會隨時間和環境或者意外事件的發生而不斷變化。”
“這種關於生的觀念就相當於一盞燈籠,我們每個人的心裏都點著這樣一盞燈籠。這盞燈籠讓我們看到迷途者,讓我們看清善惡;這盞燈籠在我們周圍形成一個光圈,越過這個光圈便隻剩黑暗。假如我們心中沒有這盞燈籠,黑暗也就不會存在,隻要我們心中還有光閃爍,我們就得相信那是真的黑暗。那好,想象我們的燈籠現在熄滅了,那想象中的黑暗便會將我們全部吞噬,對嗎?在幻想的陰天之後,剩下的便是永恒的黑夜!但這真的是永恒黑夜嗎?或者說我們隻是更加靠近了本質,觸碰到了形式不確定的理性?你睡著了嗎,梅伊斯先生?”
“你繼續說,親愛的帕萊亞裏先生!我清醒得很呢!我幾乎都能看到你說的那些燈籠了!”
“那很好,不過因為您有一隻眼睛正在忍受痛苦,我們還是別太深入地探究哲學問題了。就讓我們把那些變幻莫測的燈籠看成螢火蟲,在命運的旅途中,螢火蟲有時也會迷路。首先,螢火蟲有著斑斕的色彩——幻想像是彩色眼鏡,我們透過它看這個世界。不過,我個人認為,梅伊斯先生,在曆史的特定階段,以及我們個人人生的特定階段,某些顏色會占據支配地位,你覺得呢?特定的階段,總會有某種偏見或者某種思考方式占主導地位,而真理、美德、美麗、光榮等事物會閃爍出不同的顏色。比如說,你不覺得異教的道德燈籠是紅色的,而基督教道德的燈籠是讓人感到壓抑的紫羅蘭色嗎?在某些根本問題上,集體感情會強化一種共同思想,但這種集體感情,這種共識一旦遭到破壞,外界事物以及抽象名詞本身依然會存在,但是內層的火焰,思想的火焰會開始破裂,這一點貫穿生命的任何一個時期。曆史從來不缺狂風暴雨,有時一場風暴便會將真理的火炬同時澆滅!時間的力量很強大,非常強大!現在全世界都處在黑暗中,我們每個人的燈籠都毫無方向地轉著,有的向前,有的退後,有的轉彎——十個二十個甚至上百個燈籠互相碰撞,推擠,可是卻找不到通往真理的路。它們爭執不休,最後隻能一哄而散。於是,驚慌、混亂、專製、困惑隨之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