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大百年校慶上的演講
易中天
一切已死先輩們的傳統,會像夢魔一樣糾纏著活人的頭腦。
──卡爾·馬克思
〇剛剛學會與各國平等交往的“天朝國民”,卻在屈辱中開始了“中國夢”。
有個問題想先問一下:世界上,真有“中國夢”嗎?如果有,什麼時候開始的?恐怕得在鴉片戰爭之後。因為之前國人的心目中,隻有“天下”,沒有“中國”。外國人眼裏的“中國”,在中國人這裏是“天朝”;中國人說的“中國”,則或者指天下的地理中心,比如“夏者,中國之人也”(許慎《說文解字》);或者指天朝的政治中心,比如“劉備與(孫)權並力,共拒中國”(陳壽《三國誌·魯肅傳》裴鬆之按語)。但無論哪一種,都跟我們現在講的“中國”,不一個意思。顯然,現代意義上的“中國”,是國際社會之一員;傳統意義上的“天下”,卻是整個世界。天下的產權是天的,治權則屬於天子。天子是“天之元子”,奉天承運,因天的授權而統治天下臣民。這個治權是遍及海內的,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因此,東方和西方,在理論上都是天子的“王土”;華人和洋人,在理論上也都是天子的“王臣”。既然如此,又哪有什麼中國和外國?也隻有中央與地方、天朝與番邦。番邦,就是“蠻夷之邦”。它的性質屬於“邦國”,地位低於“天朝”。
所以,其使節來華,見了天朝的皇帝,必須行三跪九叩之禮。皇帝說話的口氣,也像對待自己的臣僚和子民。比如1793年乾隆皇帝給英國國王的文書,便開口就是“谘爾國王,遠在重洋”,以及“具見爾國恭順之誠,深為嘉許”雲雲。
這些話在今天看來,真是哪跟哪呀!但這就是鴉片戰爭之前中國人的“世界觀”和“中國觀”。甚至就在1840年,道光皇帝有關中英爭端的上諭中,使用的仍然是“剿”、“撫”之類的字眼,就像當年大宋王朝之對待宋江、方臘。可是這種觀念,1840年以後,就被西方列強的炮火炸得粉碎。《南京條約》規定,以後大清與別國公文來往,應該稱為“照會”。意思很清楚,國與國是平等的,別老用居高臨下的口氣說話,也別老是把我們叫做“蠻夷”和“鬼子”。
這真是一件讓人哭笑不得的事:我們中國人,竟然是通過簽訂不平等條約,學會跟世界各國平等交往的。然而接下來的卻是屈辱。割地賠款,喪權辱國,這樣的事不能盡數。但有兩件,卻不能不說,一是甲午戰爭(1895),二是巴黎和會,前者導致了戊戌變法(1898),後者導致了五四運動(1919)。比較而言,巴黎和會給國人的心理刺激,似乎又更大。因為被“蕞爾島夷”(日本)打敗,雖然恥辱,卻畢竟是敗了,不能不含著眼淚簽那《馬關條約》。可這回我們也是“戰勝國”呀!當時,與會國的代表名額分為三個等級:一等國五名,二等國三名,三等國兩名。中國政府幾乎想都沒想,就派出了五人組成的代表團。結果到了會上,才知道我們是“三等國”,隻能派兩名代表,連後來爭到“二等國”待遇的巴西、比利時和塞爾維亞都不如,更不用說還可能要陪上一個山東。這真是奇恥大辱!
沒辦法,弱國無外交。唯一的出路,就是自強。
中國夢,開始了。
〇隻有政治文明、道德高尚,才配稱為“強國”,也才能成為“強國”。
鴉片戰爭以後的“中國夢”,主旋律無疑是“強國”。這幾乎全民的共識。問題是,何為“強大的國家”,我們又怎樣才能“強大”?值得慶幸的是,國人對此有不俗的認識。據秦暉教授《晚清儒者的“引西救儒”》(2010年6月17日《南方周末》),晚清時期,中國知識界那些明白人,比如徐繼佘、郭嵩燾、薛福成、譚嗣同等,都幾乎一致認為,所謂“強國”,決不僅僅就是船堅炮利、財大氣粗,更重要的,還是政治文明、道德高尚。因為隻有政治文明、道德高尚,才配稱為“強國”;也隻有政治文明、道德高尚,才能成為“強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