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憾的是,就連這個理想,也都成為泡影。中國社會不可逆轉地進入了帝國時代。如果說“大同之世”實行的是“帝道”,“小康之世”實行的是“王道”,那麼帝國時代實行的就是“霸道”。霸道,就是中央集權,國家專政,君主獨裁。這是法家的那一套,即譚嗣同他們恨之入骨的“秦政”和“荀學”(《仁學》之二十九)。這時,“無憂無慮”是不可能了,“有德有序”也指望不上。能過上安生日子,就很不錯。
因此帝國時代中國人想要的,是“治世”,也就是風調雨順、政通人和、國泰民安。誰能幫我們實現這理想?除了老天爺,就是聖君、清官、俠客。最好能有好皇帝,其次有清官也不錯。兩個都沒有,就隻能寄希望於俠客,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如果連俠客也找不到,便隻能去讀武俠小說。這其實是越來越沒有指望,難怪譚嗣同他們要痛心疾首了。
這就是傳統社會中國人的天下夢:大同、小康、治世。它們寄托了理想,也表現出無奈。因為誰都看得出來,這三個夢,是每況愈下,一蟹不如一蟹。但這沒辦法。理想不能實現,就隻好打折扣。要想“不折不扣”,就隻能從這“夢境”中走出來。於是,1949年以後,中國人的夢,就有了新的版本。
〇人民公社的夢想在“大同”,原則和構架卻來自墨家。
新版本的主題,仍然是“大同”。實際上,從國民黨到共產黨,從孫中山到毛澤東,“天下為公”四個字,何曾一日忘懷?隻不過,有一個如何實現的問題,也有一個何時實現的問題。1949年後,中國大陸進入和平而統一的時代,毛澤東就覺得應該“隻爭朝夕”地做起來了。於是便有了“人民公社”。這個“新生事物”,即便不是按照“大同”模式打造的,恐怕也有它揮之不去的影子。生產資料歸集體所有,這是財富“不必藏於己”(此處及以下引文均見《禮記·禮運》);社員參加集體生產,這是勞動“不必為己”;辦食堂、學校、敬老院、幼兒園,定“五保戶”,這是“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社員過著集體生活,自然“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村與村、社與社之間,當然都“講信修睦”。至於路不拾遺,夜不閉戶,更是題中應有之意。就連“選賢與(舉)能”,也部分地做到了,盡管隻限於選生產隊長。
人民公社的樣板,是大寨。在當時的文藝作品中,大寨簡直就是“人間天堂”:“牛羊胖乎乎,新房齊嶄嶄;炕上花被窩,囤裏糧冒尖。”農民能過上這樣的日子,當然“夢裏也笑聲甜”。隻不過我有點納悶:這種“銀光閃閃喜氣多”的景象,跟改革開放以後要建設的“社會主義新農村”,有什麼兩樣呢?這裏體現的,究竟是毛澤東思想,還是鄧小平理論?也許,小康與大同,原本就息息相通、一脈相承吧!
因此我猜想,當毛澤東吟誦著“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煙”,或者大筆一揮寫下“人民公社好”時,他眼前浮現的,便正是“大同之世”的美好圖景。
然而我們不能說,毛澤東心目中的“大同”,就是儒家那個“理想社會”。墨家也是向往“大同之世”的。在墨家眼裏,那是一個“兼愛”而“尚同”的社會。它的分配原則,是自食其力,按勞取酬;它的人事製度,是各盡所能,機會均等;它的人際關係,是相親相愛,互利互助。這,就是“兼愛”。至於組織紀律,則是個人服從團體,下級服從上級。“上之所是,必亦是之;上之所非,必亦非之”(《墨子·尚同》)。巨子(領袖)一聲令下,墨者(門徒)“赴火蹈刀,死不旋踵”(《淮南子·泰族訓》)。這,就是“尚同”。所有這些,不都是“公社的原則”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