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入房之際,李淩突然肚子不舒服,又想到陝州還有一半的路程,車馬難行的恰好都在這一半上,急忙吩咐牛蓬去找車者萬乘重新檢查下車馬,他自己則趕著去如廁。問了驛丁後,方知道茅房在驛站的最西側,需穿過一大片苜蓿地。
唐朝慣例,驛站附近劃有大量驛田,用來種植苜蓿草,以就地解決驛馬的飼料問題。這苜蓿草非中原之物,原產自西域大宛,傳說是世間罕物汗血寶馬最愛的食物。昔日西漢武帝劉徹愛馬成癖,為了得到汗血寶馬,不惜勞命傷財,先後兩次對大宛發動了戰爭。隨著漢軍勝利的步伐,苜蓿草也與汗血寶馬一道流入了中原。最盛之時,漢宮別苑四周種的全是紫花苜蓿,長草離離,一望無邊。每當微風拂過,長草蕭然搖擺,因此又被稱為“懷風”,極有風韻。
李淩蹲在茅廁時,耳中盡是苜蓿的風中洶湧之聲,一浪接著一浪,颯颯作響,在這夜深人寂的時刻,聽起來極為詭異。
過了片刻後,大廳方向傳來人語聲,夾雜著馬嘶聲,大概是前去連昌宮的眾人回來了。一會兒,便有急促的腳步聲走過來。本以為也是來茅房方便的人,不料那腳步聲到不遠處就頓住了。隻聽見一個男子氣急敗壞的聲音道:“你……你怎麼到這裏來了?”一個帶著荊楚口音的女子道:“怎麼,你還想怪我?咱們之前不是說好,要一道到長安探望魚玄機姊姊的麼?你從鄂州出發之時,為何不叫上我?”她的聲音脆生生的,語速極快,卻是一副埋怨的口氣。
李淩一聽到“魚玄機”三個字,立即上了心,豎起了耳朵,刻意留心聽著。那男子不耐煩地答道:“那不過是你自己自說自話,我到長安可是有正經事兒要辦。你一個婦道人家,跟來做甚麼?你還是趕緊回家去吧。”女子道:“嗬,我大老遠地從鄂州追來,離長安這麼近了,我才不要回去呢!”見男子不答,又賭氣道:“那你去長安辦你的正事好了,我自己到鹹宜觀去找魚姊姊。”
大概是見女子動了氣,男子的語氣頓時緩和了下來,溫言勸道:“魚玄機現今出家當女道士了,可不再是你昔日的魚姊姊了。國香,你也別胡鬧了,還是趕緊回鄂州去吧,免得大人(注:唐朝“大人”指父親)牽掛。”那叫國香的女子卻依舊不依不饒,沒好氣地道:“怎麼出家了就不是我的魚姊姊了?去年她還專門寫詩寄給我呢。”說到最後一句時,語氣中充滿了驕傲。接著便漫聲吟道:“旦夕醉吟身,相思又此春。雨中寄書使,窗下斷腸人。山卷珠簾看,愁隨芳草新。別來清宴上,幾度落梁塵?”
李淩聽了大吃一驚,忖道:“近來長安教坊十分流行這支歌,據說還是李可及譜的曲,想不到竟然是魚玄機寫給這女子的詩,看來她與魚玄機關係非同一般。魚玄機的舊友寥寥無幾,我怎麼不記得有一荊楚女子?”心頭疑惑甚多。突然又想到一事,心下恍然大悟:“是了,李億可不正是鄂州人!這國香與男子定是與李億有甚麼幹係,許是魚玄機遊曆荊楚時所結識的也說不定。”他一邊想著,一邊提著褲子站了起來,先輕輕咳嗽了一聲,以免突然走出來時驚嚇了對方。
饒是如此,國香依然嚇了一跳,不由自主地抓緊了男子的手。男子初時聽到一人聲冒出,也頗為害怕,但一想這裏是驛站,外麵有驛兵把守,膽子又大了些,探頭看了看,安慰道:“沒事。前麵是茅房,估計是有人在蹲大號……”李淩接聲道:“正是。”束好衣褲,走了出來。隻見缺月微明中,前麵一高一矮兩個人影,正是適才交談的一男一女。
那二人之前已然聽到人音,乍見一黑影蓬然而出,倒也沒有驚慌。國香跺腳道:“難怪這麼臭!瞧你拉我來的好地方!”鬆開了手,徑自往前走去。男子問道:“你去做甚麼?”國香不快地道:“還能做甚麼?當然是上茅房了。”頭也不回地向茅廁走去,剛好與李淩擦肩而過。
此時夜幕已深,四周沒有燈火,雙方均看不清麵孔,依稀隻見朦朧身形。李淩料到二人與舊友李億相熟,本有意招呼,但當此情形,卻是多有不便,幹脆罷了。
那男子依舊站在原地,若有所思,似是在等候女子出來。李淩走近他時,突然感覺到對方形容體貌十分熟悉。他性情急躁,心中尚在盤桓不定,嘴上卻已經脫口而出,問道:“足下……可是李億兄?”那男子一聽這話,登時大吃了一驚,轉身便走。
李淩茫然不解,呆了一下,急忙追了上去,叫道:“李億兄,我是與你同科的李淩啊。”不料那李億頭也不回,更是加快了腳步,飛快地直奔進驛舍。剛進大堂,便與一人撞了個滿懷。
那人看上去三十歲出頭,方麵大耳,體態微胖,服飾華麗而俗氣,長袍僅過膝蓋,身後還跟著個年輕的短裝小僮仆。他一見到李億,登時呆住了,結結巴巴地問道:“是你……你……”
李億卻恍若未聞,眼光直勾勾地落在對方手中的黑檀木盒上。那人又問道:“李億員外,你……怎麼會在這裏?”李億這才回過神來,“啊”了一聲,撥浪鼓似地搖頭道:“我不是李億。”回頭看了一眼,又瞪了一眼黑檀木盒,這才忙不迭地奔回自己的房間。
李淩追進來時,早已經不見了李億蹤影。他心中有許多疑惑,李億怎麼會突然出現在這裏?他不是帶著家眷在廣陵做官麼?他說是去長安公幹,又怎麼回去了家鄉鄂州?跟這女子國香又有甚麼幹係?為甚麼他一聽到自己聲音便掉頭就走,難道還在記恨自己當初也有意追求他的意中人魚玄機一事?
李淩想了想,便向櫃台走去,欲向驛吏打聽李億具體住處。那驛吏正是曾以言語挑釁黃巢不成的夏亮,抬頭見李淩走過來,立即擠出一絲笑容,招呼道:“李公子……”李淩早已習慣他的冷淡,突見笑容,雖然勉強,卻也足以令人納悶。
便在此時,夏亮忽一眼見到那手捧黑檀木盒的男子,倏忽換了另一副神情,滿臉堆笑,迎了上去:“李君,您這是要回江東?怎麼這麼晚才到?”
那李君答道:“路上出了點事,所以晚了。”頓了頓,又問道:“看外麵的車馬光景,今晚這裏的人可不少。還有空房麼?”夏亮笑道:“李君到了,哪能沒房?還有一間上廳空著,正候著李君呢!我這就領著李君過去。”李君倒是沒有架子,拱手謝道:“如此,便有勞吏君了。”微微側首,向身後的僮仆丁丁示意。
丁丁立即從懷中掏出兩枚開元通寶,上前交給夏亮,道:“說是春分過了,這天還凍著呢!這兩文錢,是我家主人的一點心意,送給吏君打酒,好禦禦春寒。”他不但口齒伶俐,還乖巧地將錢幣在夏亮眼前兩麵各翻了一下。夏亮伸手接了過來,飛快地收入懷中,眉開眼笑地道:“李君有心了。”
李淩眼尖,早已經看清那兩枚開元通寶不是銅錢,而是銀幣,不由得大吃一驚。唐朝實行“錢帛兼行”的製度,即同時以銅錢和帛作為流通貨幣,金、銀錢鑄量極少,僅供達官顯貴玩賞。他本來正氣憤明明還有空房,驛吏卻不肯給他,害得他得與戶奴和車者共擠一室,現在看到這位“李君”一出手就是兩枚銀幣,著實大方,心中不由得揣測他會不會是位大有來頭的人物。
這李君其實並非官場中人,而是江東商人李近仁。他在長安、洛陽均開有綢緞鋪,因常年來往於江南與京都,與驛路上的人極為熟稔。加上他出手大方,打賞豐厚,經常停駐的驛館、旅舍都竭力奉承,不比招待那些官員、使者差。這也難怪驛吏勢利,官員、使者來這裏盡是伸手的,李近仁卻是來送財的,如何不叫他另眼看待。
夏亮一轉眼看到李淩,突然想到了甚麼,道:“李公子,請你先等一下。”李淩不明所以,問道:“甚麼?”眼角餘光一掃,卻看到裴玄靜正走了出來,不覺一呆。
便在此時,一名青年男子大踏步進來,叫道:“你們驛長在麼?”語氣傲慢嚴峻之極。眾人見他一身戎裝,斜跨弓箭,腰懸佩刀,英氣自然而生,一時愣住。
夏亮今晚酒飲得多了,腦筋渾然不似平時那麼靈光,呆得一呆,才問道:“你是誰?”青年男子滿臉不屑地看了他一眼,傲然道:“左金吾大將軍張直方。”
夏亮“啊”了一聲,忙舍了李近仁,急步趨近,先不看人的麵容,而是先看腰間是否有玉袋。這玉袋,隻有五品以上官員及都督、刺史才有,是用來裝官印隨身攜帶。果見張直方腰間有一鼓起的玉袋,便立即行禮道:“原來是張大將軍,久仰久仰!怪不得一進來就蓬蓽生輝!卑官未能及時出迎,還望將軍海涵。”又趕著問道:“將軍沒帶隨從麼?怎麼到我們這個小驛站來了?”他本來還待問對方是是公事還是私事出行,立即又忖道:“這紈絝公子哥兒能有甚麼公事,準是到崤山打獵來了。”隻聽見張直方冷哼了一聲,不屑作答。夏亮一低頭,見到張直方的靴子上沾了不少泥土,便上前跪下,用自己的衣袖為其拂拭。
難怪驛吏如此諂媚,這張直方確是個大有來曆的人物。他本是盧龍留後張仲武之子。自安史之亂後,各地藩鎮割據一方,相當於獨立的小王國,朝廷政令多有不及。張仲武手握重兵,實力雄厚,雄霸河北,朝廷也不得不大加籠絡。張仲武病逝後,張直方被盧龍將領擁立為留後,後被朝廷正式任命為盧龍節度使,威風程度已經超過了他父親。可惜他在邊關軍營中長大,粗率豪放,灑脫不羈,根本無心於政事軍務,要麼成天出去打獵,要麼終日飲酒,不醉不休,倘若有人拿軍務煩他,他便發酒瘋鞭打士卒,由此逐漸引發了軍中不滿。張直方聽說後,一不改邪歸正,二不殺將立威,幹脆地拋棄了顯赫的節度使之位,借打獵為名,一路直奔長安,大有視權勢如糞土的味道,令所有人大吃了一驚。於是朝廷封他做左金吾大將軍,位高名尊,以示撫慰。不過,他回到京師任職後,性情依然故我。他喜歡打獵,經常不顧職責所在,獨自出遊,多日不歸。朝廷表麵說念他父親功高,對他的失儀之處置之不問,其實是忌憚張氏在盧龍的威名和勢力。張直方無人管束下,更加肆無忌憚、恣意妄為,好在他並無其他貪贓枉法、結黨營私的劣跡,反而因其個性直爽豪烈,在朝中有著極好的人緣。不過,他似乎並不大喜歡眼前這個大拍馬屁卑躬屈膝為自己擦靴子的驛吏,將腳縮了縮,皺緊眉頭道:“不必擦了。”夏亮卻道:“請將軍稍候,即刻便好。”
一旁的李淩見夏亮如此趨炎附勢、卑躬屈膝,與之前對待自己的態度完全判若兩人,心中不由得起了鄙夷之心,便不再理睬,徑自走向裴玄靜,問道:“娘子還未休息麼?”裴玄靜道:“適才鄰房有位叫黃巢的年輕公子四處找阿伯不到,便來敲我的門,讓我帶話給阿伯,說他有要緊事,須得連夜走了,信的事包在他身上。他的房間,就讓給阿伯住,免得阿伯與下人共擠一房。”她不急不緩,一氣說完,簡明扼要。在李淩印象中,這大概是她聽到話說得最多的一次了,隻不過有些愕然,不明白黃巢為何要半夜離開,心中不免嘀咕送信的事交給他是否妥當。
卻見夏亮已經從地上爬了起來,忽想起還沒有自報姓名,又道:“卑官夏亮,是這裏的驛吏。驛長今晚回家去了。將軍有甚麼需要,盡管向卑官吩咐便是。”張直方也不客氣,命道:“我要一間上廳。另外,我的馬在外麵,你派人好生照料。還有掛在馬上的獵物,讓廚下收拾好了做成下酒菜,連同酒一起送到上廳來。”
他每說一句,夏亮便應一聲,又召過來幾名驛丁,吩咐他們立即去辦。張直方又道:“記住了,做下酒菜前,先要用雞蛋洗鍋具。”夏亮一愣,暗罵想:“這是甚麼臭毛病。”心中如此想,口中卻連連道:“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