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三鄉驛(3 / 3)

張直方正待轉身,突然留意到垂手一旁的李近仁,冷冷問道:“你是誰?”夏亮忙陪笑道:“他是李近仁李君,在京都做絲綢生意。”李淩聽了暗想:“原來他就是江東富豪李近仁,曾經聽尉遲王子提起過,卻沒有想到是這樣一個大腹便便的中年人。”

張直方橫了夏亮一眼,不滿地道:“我問你了嗎?”夏亮道:“是,是,卑官知罪。將軍,卑官這就帶您去上廳,這邊請。”一旁的僮仆丁丁忍不住叫道:“吏君,那我家主人的房間呢?”夏亮看了一眼李近仁,又看了一眼張直方,有些尷尬,顯然這間上廳已經是這驛站的最後一間房。

張直方見此情形,怫然不悅,道:“我是朝廷三品大將軍,你一介平民,憑甚麼與我爭房?這裏可是驛站!驛吏,你來講,朝廷是不是有明文規定,隻有官員和差役才能入住驛站?”夏亮忙道:“是,是,當然是。上廳肯定是將軍的,李君也絕對沒有與您爭的意思。”向李近仁使了個眼色。李近仁會意,當下上前,恭恭敬敬地道:“這個自然。在下隻是個商人,這上廳自然是像將軍這樣的貴人住的。下人不懂事,還請將軍不要介意才是。”

似乎這個時候起,張直方這才開始仔細留意李近仁,望了一眼他手中的木盒,突然問道:“你這盒子裏裝的甚麼?”他這一發問,在場所有人都覺意外。李近仁愣了一下,才答道:“是一位朋友托在下帶去廣陵,送給另一位朋友的禮物。”

張直方點了點頭,揮揮手道:“這就走吧。”夏亮道:“是。”忽然想起一事,走近李近仁,低聲道:“李君先等一下。”又叫住正要走開的李淩:“李公子……麻煩你也等一下。”語氣已然是客氣了許多,這才領著張直方進去。

李淩猶自一頭霧水,喃喃道:“驛吏怎麼突然客氣起來了?”裴玄靜道:“他有求於阿伯,想要阿伯將黃巢公子的房間轉讓與這位李君,當然無法再盛氣淩人了。”李淩一愣:“娘子如何知道?”裴玄靜微微一笑,卻不答話。

便在此時,一個年輕女子怒氣衝衝地走將進來。李淩見她身形頗為眼熟,似乎便是適才在茅廁外遇到過的國香。他心中猶自記掛意外遇到李億一事,遲疑問道:“小娘子,你是不是……”國香立即聽出了他的聲音,道:“噢,我知道,你就是剛才在茅房的那個人,對不對?”李淩點點頭,問道:“小娘子是不是要找適才那位與你交談……”國香憤然道:“我不找他!”揚聲叫道:“喂,有人嗎,我要一間空房!”

僮仆丁丁哼了一聲,嘟囔道:“哪裏還有空房?沒見我們比你先到,現在還站在這裏嗎?”國香順口問道:“那怎麼辦?”丁丁有意玩笑,故意打趣道:“隻好委屈在驛廄中睡一宿囉。不過那裏可都是馬糞的味道。你一個小娘子,恐怕極不方便。”國香一呆:“甚麼?”

裴玄靜突然插口道:“如果小娘子不嫌棄,今晚可與我共擠一房。”國香尚在遲疑:“這個……”李淩再也按捺不住,直接問道:“小娘子是否認識李億員外?”國香道:“當然認識啦,我們既是鄉鄰,兩家又是世交。”隨即露出了警惕的神色,上下打量著李淩:“你是……”李淩道:“在下是李億的舊友李淩,我們有同科之誼。”國香搖頭道:“沒聽他提過。”李淩正待問為何李億突然來到此地,國香突然發了怒,“不準再提李億這個名字!我權當沒認識這個人!”

李淩猜她大概惱怒李億沒有在茅廁外等候,因而生氣。他心頭疑惑甚多,卻不便多問,因道:“如此,便不提了。此時夜色已深,驛站又無空房,小娘子不如與我新弟妹裴家娘子暫擠一室,如何?”

國香當此境地,本無主意,不由自主地將目光投向裴玄靜,隻見她嫻靜有禮,又是一身黑色吉服,便點了點頭,又笑道:“原來娘子就要做新娘了,恭喜。”裴玄靜上前挽住她的手:“多謝。來,我領小娘子進去。”

李淩正待與李近仁招呼,夏亮滿頭大汗地跑出來,忙不迭地道:“李君,不好意思,怠慢了。”李近仁依舊是一臉和氣,笑道:“沒事沒事。不過,驛站可還有空房?夏亮笑道:“有是有,不過得與這位公子爺商議一下。”說著一指李淩。

李淩一聽,不由得對裴玄靜的先見之明十分佩服,暗想:“難怪我這弟妹能助她父親裴縣令破了幾樁奇案,果然是觀察入微,料事在先。”他自然不願意與下人共擠一室,但這房間本來室黃巢意外讓給他的,何況李近仁與尉遲鈞是朋友,看在於闐王子的麵子上,這房也是該讓的。當下表示願意將黃巢讓給他的房間轉讓給李近仁主仆。

夏亮本來以為要大費口舌,哪知絲毫不費周章,大喜過望,對李淩態度更加熱情。又道:“這個房間,包括李公子定的兩間房,那位黃巢公子均已經付過賬了。”李淩這才恍然大悟,夏亮之所以前倨後恭,定然是黃巢離開前給了他不少好處的緣故。

李近仁忖道:“如此,我就將房錢退給李君。”回頭示意僮仆丁丁取錢。李淩急忙擺手道:“不必。這是黃巢君的恩惠,我不敢掠人之美。黃君赴京趕考,李君時常滯留京師,他日若有機會遇見,李君可親自向他道謝。”見李近仁執意給錢,幹脆舍下眾人,掉頭奔回驛舍。

這一夜,李淩難以成眠,一則心中記掛李億之事,二則睡在榻上的車者萬乘鼾聲大作。他腦子裏盤算了很久,絕計不再理睬李億之事。李億不肯與自己相認,恰好證明他此去長安不是為了公幹,而是舊情難忘,要去與昔日堂下妾魚玄機相會。多半也是因此對妻子裴氏借口說要回家鄉鄂州,不知怎生又扯出這個國香來。不過人家既然不願意自己知道,又何苦再自討沒趣?他如此想著,心中便覺釋然了許多。但輾轉反側中,耳中依舊是如雷的鼾聲,心情不免煩悶,便幹脆批衣出房,欲到外麵隨意走走。

此時已過四更,正是夜深人靜之際。一出門,便聽見鄰房有竊竊笑語聲,似乎是國香正在講述著甚麼,不覺驚詫萬分,倒不是因為國香口直心快,而是新娘裴玄靜纖弱文靜,沉默少言,竟然能與直率的國香交談甚歡,實在是件奇事。他搖了搖頭,徑自下了樓,來到驛庭中。

夜涼如水,秋風中飄蕩著淡淡的馬糞和苜蓿的混雜味道,倒也不是十分難聞。李淩站了會兒,又覺得腹痛,隻好再向茅廁走去。他繞過驛舍,打算抄個近道,剛走出數十步,突然聽到有異動之聲,回首一看,一個黑影正爬到驛舍二樓窗外,身手極為敏捷。那窗口猶自有燈光,正是裴玄靜的房間。

李淩一驚,大叫道:“是誰?”那黑影萬料不到背後的苜蓿地竟然還有人,一驚之後,迅速沿廊柱攀援而下,離地麵兩丈時,一躍而下,隨即翻入了一樓的一扇窗戶,倏忽不見。李淩也顧不上再去茅廁,轉身便往驛舍跑去。剛到驛廳門口,便見李億慌裏慌張地奔了出來,見到有人,急忙用衣袖將臉遮住。

李淩叫道:“李億兄,是我啊。”李億卻不理睬,快步擦肩而過,突然又想起甚麼,回身抱拳做禮道:“李兄……”李淩哈哈笑道:“你小子,終於肯認我了!”李億躊躇道:“這個……小弟還有急事……咱們回頭再敘。”轉身便走。李淩問道:“你是要去長安,還是回廣陵?”李億遲疑了下,答道:“廣陵。”頭也不回地走了。

李淩心中記掛裴玄靜,急忙往房間走去。隻見國香迎麵趕來,一見他就問道:“你看到他了麼?”李淩心下揣度“他”必是指李億,便答道:“看到了,他說要立即回廣陵。”國香一愣:“廣陵?去廣陵做甚麼?哎呀!”話音未落,人已急追了出去。李淩也不及細想,進得樓廊,隻見裴玄靜正提劍站在房間門口,神色甚是疑惑。李淩忙上前道:“娘子受驚了。”裴玄靜道:“我沒事。”

原來裴玄靜一直在聽國香講述一些趣聞,尚未就寢。適才李淩在窗下的一聲大叫,立時驚動了她二人,但在窗口一望,隻有黑漆一片。又聽得門口似乎有動靜,開門來看時,便望見一名男子匆忙往樓梯口而去,不過隻見到了背影。裴玄靜見他鬼祟可疑,便回身取了桑門劍。正欲追出門之時,國香卻突然悟到了甚麼,跺了跺腳,叫道:“裴姊姊不必再理會!是他!”自個兒徑直追了上去。這“他”,自然就是李億了。

李淩心下估摸多半是李億爬到窗口,欲窺測國香,便未提及黑影爬到窗口一事。裴玄靜猶自擔心國香,問道:“她就這麼追出去,會不會有事?”李淩見國香與李億態度曖昧,關係肯定不隻鄉鄰那麼簡單,更加不便多管閑事,便道:“他們是……舊識,應該沒事。”話雖如此,心頭疑問卻一絲一縷地冒了出來,隨即糾纏在一起,成了一團亂麻,怎麼也捋不開。

正費思時,鄰房的門“支呀”一聲開了。隻見李近仁的僮仆丁丁伸了半邊腦袋出來,睡眼惺忪地問道:“發生了甚麼事?”李淩生怕驚擾了驛吏,平地又弄出一場風波來,忙道:“沒事沒事。”

丁丁剛從布褥裏鑽出來,僅穿著一件薄褂子,樓廊的過堂風一吹,便感到微微寒意,正欲縮回房內,突瞥見裴玄靜手中長劍,立即睜圓了眼睛,不由自主地走出門來,奇道:“娘子看上去嬌嬌弱弱,原來也會武藝。”

裴玄靜隻是微微一笑,並不作答。李淩卻忍不住誇道:“我這弟妹的祖父和伯父,可都是大唐的武狀元。”丁丁當即刮目相看,咋舌道:“原來如此,娘子當真是深藏不露。失敬了!”頓了頓,又不服輸般地道,“不過,我家主人武藝也相當了……”一語未畢,忍不住打了個噴嚏,登時鼻涕直流。隻聽見李近仁在房內沉聲叫道:“丁丁,快進來睡覺!別吵到旁人休息。”丁丁吐了吐舌頭,擺出一招“白鶴亮翅”的架勢,指了指房內,似在誇耀李近仁武藝也是不凡,這才依言進去。

當下眾人各自回房休息,但國香卻是一夜都沒有回來。次日清晨出發之時,問及驛丁,方知道李億和國香都已經連夜離開了。李淩猶有滿腹疑雲,但他本就性子粗疏,也顧不上想得太多。

到達陝州之時,剛好遇到一支回城的軍隊,還裹帶著二十餘名的俘虜,個個衣衫襤褸,愁眉苦臉,被反剪了雙手,莫名增加了城中的緊張氣氛。後來才知道這是奉命前去硤石堡緝拿盜匪的官兵,俘虜們正是那些傳說中當道搶劫的山民。

當晚城內傳言紛紛,說那些山民攔路搶劫本是受鹽販煽動,當官軍聞訊趕去時,鹽販卻早已經逃得無影無蹤。據說在這之前,有一年輕男子連夜飛騎趕來,與鹽販頭目一番聲色俱厲的交談後,鹽販才呼嘯散去。關於這男子的來曆,無人知曉。其座下駿馬,迅如閃電,卻給人留下了深刻印象。李淩在客棧中聽旁人描繪形貌,突然感到這神秘男子的座騎似極了黃巢自誇的“飛電”。

次日,李淩等人離開陝州的時候,看到城門貼出告示,說是抓獲的俘虜已經於昨夜如數處決。隻不過在告示上,山民的身份變成了鹽販。回望城牆上那一排神態各異的人頭,李淩心中真有說不出的失望和沮喪。但他也知道,在現今的時世,殺民充賊早已經不是甚麼罕見的事兒。

又行了一日,終於入了潼關。一到關中,裴玄靜便發現了這一帶地形多有奇特之處——遠遠望去一個突兀高起的土丘,高約數十丈,闊約數十裏,卻是四麵陡峭,頂上平坦。土丘上麵林深草茂,被秋風染成了大片的金黃色,看上去十分眩目。詢問了李淩才知道,這是黃土高原上特有的塬地,大名鼎鼎的龍首原、樂遊原都是屬於這種地形。

凝視著那一片片在蕭瑟秋風中翻騰蕩漾的翳芸叢林,裴玄靜心中突然升騰起了奇特的渴望和向往。自此,塬便作為一種別致而幽深的意象留在了她的內心深處,氤氳繚繞,經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