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長的白天終於過去了。夜禁後的長安城,如同哭鬧累了的嬰孩,再次躺入大地母親的懷抱,陷入了肅穆曠古的沉睡中。陰冷漆黑的天幕,則照舊以一種深邃的神情,俯視著塵世間的一切。它已經見慣了紅塵中的悲歡離合、生離死別,似乎再驚魂攝魄的故事,也難以打動它冷漠的心田。
突然,不知道甚麼地方有人吹起塤來,嗚嗚咽咽,低沉而淒厲,滄桑又神秘。在這漆黑的夜裏,這不明來由的塤音顯得異常淒涼。直到樂音消失了許久後,那種哀婉還在城池的上空纏繞不絕,令人驚悸。
魚玄機獨自站在鹹宜觀的臥房中,對著衣櫃中的兩套碧綠色衣衫發呆,苗條纖細的身影愈發顯得落拓。這兩套碧蘿衣,上麵承載著她的塵緣,她的情愫,她的眷念,以及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而今衣在人亡,無數前塵往事——雨檻弄花,風窗展卷,脈脈含情,綿綿軟語,曆曆如在眼前,如何不令人悵懷傷情?人去情留,愁來夢杳,女子總是特別容易迷失在生離死別的痛苦,以及無盡的過往裏了。她一度以為自己是多麼與眾不同,尤其在之前經曆了情感創痛後,更有從此身在半空、俯視芸芸眾生的徹悟感,不料身臨其境之時,才知道自己也不過是個普通女子。
她如此出神,心思如同灞上柳絮一般,飄飛在記憶深處,甚至連綠翹甚麼時侯進來都沒有覺察到。綠翹將茶水放好後,才輕輕叫了聲“煉師”,道:“國香已經睡下了。”魚玄機這才回過神來,“噢”了衣聲,用衣袖擦了擦眼角的淚痕。
綠翹道:“這兩套碧蘿衣真是漂亮,煉師如果穿上它,一定很好看。”她知道魚玄機傷懷,自有意這麼說,但也確實對碧蘿衣是發自肺腑的羨慕。想來這碧蘿衣應該是當日李億所送,不然為何這麼久煉師一次都沒有穿過、僅僅是鎖在櫃中空自蹉跎歲月呢?她有些貪婪地盯著碧蘿衣,她是真的認為煉師穿上它一定會很好看,當然她自己也想試試穿在自己身上是甚麼樣子。
卻見魚玄機歎了口氣,掩好了櫃門,用一把銅鎖鎖上,轉身道:“綠翹,今日發生了太多事情,我還來不及告訴你,裴夫人已經死了,跟飛卿一樣,被人用美人醉毒死了。李億也死了。”綠翹大為震撼,問道:“那……李億員外是怎麼死的?”魚玄機道:“也是中了美人醉的毒。”她盡可能地保持平靜,卻還是流露出無法掩飾的悲傷來。
綠翹不由自主地用雙手捂住了嘴,麵露駭然之色,驚叫道:“天哪!怎麼會這樣?”頓了頓,才顫聲問道,“這是甚麼時侯的事?”魚玄機道:“裴夫人是一月前死的,李億是一天前。”突然想起一件事來,叫道,“不對……時間不對……”綠翹莫名地看著她,隻聽她道,“走,我們去找裴家娘子。”
裴玄靜此刻也正在鹹宜觀中,她與丈夫李言一道送國香回來,打算今晚便借宿在鹹宜觀中,李言則預備等妻子安歇後到勝宅借宿。夫妻二人正在廳堂閑聊案情。李言非常讚同京兆尹溫璋的看法:李億是殺死裴氏與溫庭筠的凶手,李可及是殺死李億的凶手,魚玄機則是幕後主使。裴玄靜卻不同意,但一時確實找不到更合理的解釋來說明這三人為甚麼在不同時間、不同地點均死於美人醉的奇毒。
正議著,卻見魚玄機與綠翹急急趕了進來。魚玄機道:“今日在樹林中發現了屍首,娘子說他至少已經死了一天了,對不對?”裴玄靜點頭道:“確實如此。”魚玄機道:“那也就是說,昨日的白天他就已經死了。可是,我昨晚明明在客棧牆頭見到了他。”
李言與裴玄靜交換了一下眼色,各自心想:“京兆尹與黃巢同時看到的人果然就是李億,難怪京兆尹會懷疑到她。”轉念又想,“可這般說不通啊,李億明明已經死了,死人怎麼還會爬上牆頭?”裴玄靜道:“李億明明已經死了,昨天晚上在客棧牆頭窺望的人肯定不是李億。會不會是因為當時天色太黑,煉師沒有看得真切?”
魚玄機一時也不能確認,心頭不由得彷徨了起來。綠翹一連聽說了如此多詭異的事,忍不住插口道:“會不會是李億員外死不瞑目,借屍還魂?”她說完自己也覺害怕,隻覺背上陰森森的一陣涼意,忍不住回頭向門口望去。
氣氛驀地詭異了起來。裴玄靜忙道:“鬼神之說,多係無稽之談。煉師,你熟知溫先生性情,依你來看,誰會是害死他的凶手?”魚玄機道:“我開始不知道飛卿是死於美人醉時,本來懷疑是李近仁下毒殺了飛卿。”李言、裴玄靜均大出意外,李言問道:“煉師何以會如此認為?”魚玄機卻突然躊躇起來,似有難言之隱。
綠翹道:“我來告訴你們吧。李近仁李君一直對煉師很好,認為是溫庭筠先生和李億員外害了煉師一生。”李言感覺有些不可思議,反問道:“僅僅如此,李近仁便想殺了溫庭筠和李億為魚煉師報仇?”魚玄機默然不應。
裴玄靜心想:“夫君不是性情中人,自然不能理解情愛對人的巨大影響力。一個男子,真愛一個女子的話,會甘心為她做任何事情。”一念及此,突然想道,“若真是李億殺了裴氏,他定然也是為了與魚玄機在一起了。隻是,他這勇氣未免來得太遲了些。”
李言又問道:“煉師知道溫先生是被美人醉毒殺後,就開始懷疑李億了。因為煉師知道美人醉十分難得,而李億擁有美人醉,對嗎?”魚玄機點頭:“我本來還以為李億是因為跟飛卿口角,一怒之下起了殺機。不過今日聽說裴夫人也是被美人醉毒死,我猜想李億可能以為是我做的……”
李言聽了很是驚訝,問道:“難道不是李億毒殺了自己妻子麼?”魚玄機搖搖頭,淡淡地道:“他的性情,是決計不會動裴夫人一根手指頭的。”她故作淡定,可還是難掩淒然之色,大概因她在前夫李億心中,地位始終不及裴氏重要的緣故吧。
裴玄靜卻頓覺案情有了新的發現,眼睛一亮,問道:“那麼,李億為甚麼會認為是煉師殺了裴夫人呢?”綠翹道:“那惡婆娘以前經常毒打煉師,李億員外知道煉師惱恨她!”頓了頓,續道,“當日煉師差點就被她打死。我的腿也是那惡婆娘打瘸的。”裴玄靜原本不知道這些私密往事,聽了極為震驚,望著魚玄機,又望著綠翹,不知道該如何安慰才好。
魚玄機已然平靜了許多,歎了口氣,道:“當年李億曾跟我提過美人醉。這藥十分機密,一般人絕不會知道。可能是他已經知道了裴夫人是死於美人醉劇毒,所以懷疑是我做的。他曾經提過,裴夫人就是他的前程。既然前程沒有了,他便幹脆棄官不做,也不回鄂州找族人訴說,而是單獨來到京師,目的是想親自找我報仇。”
李言問道:“李億如果是要為妻子報仇,應該到長安來殺魚煉師,為甚麼反而到鄠縣殺溫庭筠呢?”魚玄機一時也想不通這其中的關節,答不上來。
裴玄靜卻突然想到了甚麼,問道:“等一等!煉師,你是怎麼知道溫先生的死訊的?”魚玄機道:“有個鄠縣人趕來京師報的信。”裴玄靜問道:“他有沒有說是誰讓他來的?”魚玄機一怔,想了想:“沒有。不過,我以為是昆叔……”裴玄靜道:“不對。當初煉師一進門,昆叔第一句話是:‘煉師,怎麼是你?你怎麼來了?’可見他並不知道你要來。也就是說,他並沒有請人帶信給你。”
李言一拍大腿,大聲道:“這就對上了!請人送信給魚煉師的不是昆叔,而是李億。他也許是覺得在長安難以下手,所以先到鄠縣毒殺了溫先生,再找人給魚煉師送信,打算將魚煉師誘到鄠縣,再好下手。”裴玄靜道:“夫君所言極是。但李億沒有料到我與尉遲王子一行會意外出現在溫府,正是這個意外打亂了他的計劃。”魚玄機黯然道:“想不到他會如此待飛卿,又如此待我。”
溫庭筠一案看起來已經查明了真相,正是李億毒殺了溫庭筠。不過其中疑雲依然很多,那就是裴氏到底是誰所殺?李億又是被何人所殺?
李言道:“魚煉師一直在長安,當然沒有殺裴夫人。如果不是李億殺死妻子,那麼裴夫人到底是誰殺的呢?”裴玄靜道:“這點確實很難想得通。不過裴夫人死在廣陵,時間又在一個月前,我們無法知道更多詳情,隻能暫且放到一邊。”忽然想到一事,“如果是李億殺了溫先生,那麼書房暗格後的那支九鸞釵也應該是他拿了。”
魚玄機歎道:“這九鸞釵是飛卿十八歲時,一名神秘的教坊女子送給他的,是昔日南朝淑妃潘玉兒使用過的舊物,釵上刻有‘玉兒’兩個字,九隻鳳凰同時呈現出九種不同的眼色,世間罕見,珍貴無比。自古以來,奇物總是容易招致奇禍,因而飛卿從來沒有聲張過,很少有人知道九鸞釵就在飛卿手中。飛卿收藏得也很隱秘,一直藏在書房的暗格中。”裴玄靜道:“但李億卻是極少數知情者之一。”魚玄機點點頭,失望地歎了口氣。
裴玄靜道:“可是今日我們在李億身上並沒有發現九鸞釵,很可能是殺他的凶手取走了。”李言道:“會不會殺李億的人就是為了得到九鸞釵?”
魚玄機突然記起國香曾經提到有人在飯館喝醉了酒,說要賣九鸞釵,由此還引來了同昌公主,會不會那聲言要賣釵的人就是李億?抑或是殺死李億的凶手?不過按照國香所描述的時間來推斷,賣釵人出現在飯館,應該是昨日以前,而李億昨日才死,那麼,那賣釵人肯定就是李億了。當下說了自己的想法。
李言肯定地道:“肯定是李億。這樣便完全合上了。他拿了九鸞釵,因為醉酒後太過張揚,聲明要賣掉這件珍寶,甚至還引來同昌公主打探,結果被盜賊盯上,盜賊一直尾隨其後,尋機殺死了他,奪走了九鸞釵。”
裴玄靜仔細勘察過李億屍首,留意到一些細節,卻又提出一個新的疑問:“但盜賊劫寶殺人,用刀用劍豈不更方便?李億又是如何中了美人醉呢?我仔細檢查過屍首,李億口腔和鼻孔中均有美人醉的粉末,凶手應該是用沾有美人醉的衣袖、手帕之類,捂住了李億的口腔和鼻孔,導致李億吸入美人醉而死。”
案情重新陷入困境,幾人一時無語。還是綠翹道:“既然想不出來究竟,不如先休息吧。”眾人這才意識到夜已闌珊,於是決意各自去歇息。李言叮囑了妻子幾句,自離開鹹宜觀前往勝宅求宿。
魚玄機毫無睡意,打算去書房收拾從鄠縣帶回來的溫庭筠的詩稿。裴玄靜便一同跟隨前往。
望著一大堆的詩稿,裴玄靜問道:“煉師打算如何處理這些詩稿?”魚玄機道:“飛卿自己已經將詞整理得差不多了,我打算將他的詩與詞合成一本《溫飛卿集》。”
裴玄靜信手拿起桌案上的另一堆紙稿,仔細翻閱了數篇,問道:“這些都是煉師的詩作吧?”魚玄機道:“我可不敢全部據為己有,最上麵的幾首都是綠翹作的。”
裴玄靜驚訝地道:“是麼?可是看起來……”魚玄機道:“筆跡一樣對不對?”裴玄靜道:“文風也差不多,完全看不出是兩個人做的。”魚玄機歎道:“綠翹是個非常聰明的女子。她本來出身名門,後因曾祖父卷入了甘露之變被殺,她們全家被沒入官中為奴,從此淪落。綠翹原本是裴夫人的婢女。我嫁給李億為妾後,裴夫人便將綠翹給了我,本意是派綠翹來監視我,唉……”
裴玄靜道:“但綠翹卻與煉師一見投緣,情如姐妹。”魚玄機點頭道:“我們確實很談得來。綠翹本來不識字,但人相當聰明,跟著我識字做詩不久,便能以假亂真。旁人都分不出是我寫的,還是她寫的。”深深歎了口氣,“不僅如此,綠翹對我有恩。那時候,裴夫人經常借故打我,我一度非常灰心,天天以淚洗麵,全靠綠翹從旁勸慰,才算挺了過來。”
裴玄靜遲疑問道:“李億就任憑裴氏毒打你麼?”魚玄機道:“裴夫人出身名門,娘家是有名的山西聞喜裴氏。李億一心思量著前途,哪裏敢得罪她?有一次,裴夫人竟然追到鄂州,操著大棒朝我打來……當時我以為自己這次必死無疑了,沒想到一旁的綠翹撲了上來,替我擋了那一棒。那一棒剛好打在了她腿上,從此以後,她便成了瘸子。這件事後,我意識到人生遇合,自有定數,姻緣也不可強求,這才回到長安,到鹹宜觀出家做了女道士。”
裴玄靜道:“原來如此。煉師誌趣高遠,對這等負心漢子與好嫉婦人,原本也不值得再放在心上。”她這話有很深的婉勸意味,結果卻反而觸動了魚玄機的綿綿情絲。一時之間,她耳邊恍然又響起了李可及的歌聲:“……虛閣上,倚欄望,還似去年惆悵。春欲暮,思無窮,舊歡如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