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飛天大盜(2 / 3)

從書房出來後,裴玄靜便跟著綠翹前往東廂房。綠翹道:“東廂房原本是彩羽道友的住處。去年煉師請畫師來修補觀內脫落的壁畫,結果壁畫還沒有弄完,彩羽就跟畫師私奔跑了。自從她走後,東廂房便一直空著……”一邊說著,一邊引著裴玄靜進去。又道:“娘子若是有甚麼需要,直接告訴我便是,我就住在對麵西廂。”臨出門時,見裴玄靜悶悶不樂,便頑皮地道:“若是娘子睡不著覺,後麵有個院子,種滿了梅花,娘子可以去月中賞梅。”裴玄靜自知她是好意玩笑,竟然點頭答應。

安置好裴玄靜,綠翹心中猶自惦記著魚玄機,短短幾日內,突然發生了這麼多事情,生怕她會傷心而想不開,便幹脆抱了被褥,走到魚玄機臥房外道:“煉師!”魚玄機果然尚未就寢,忙過來開了門。

綠翹道:“我怕冷,今晚想跟煉師擠著睡,好麼?”魚玄機立即意識到她的好意,不由得分外感激,道:“多謝你,綠翹。”綠翹調皮地道:“謝我做甚麼。我還得謝謝煉師肯讓我進門呢!”走過去將被褥放在床榻上。

魚玄機幽幽道:“我知道,你是擔心我……”綠翹回過頭來,笑了一下:“我好像已經很久沒有跟煉師擠在一張床榻上談天說地了。”魚玄機也勉強笑了一下。猛然之間,她隱隱約約覺得綠翹的話仿佛另有深意,不由怔怔地望著她,卻見她正忙著收拾床榻上的被褥,並無異常。

夜色中的親仁坊格外寂靜。此刻,一個人影正如幽靈一般,在鹹宜觀外徘徊。鹹宜觀後牆處,突然出現了另一條黑影。他穿一身緊身夜行衣,頭和臉部均用黑布包住,看不清麵孔。黑影點地一躍,便輕鬆地翻進了後院。他似乎對鹹宜觀的地形極為熟悉,徑直來到一棵梅花樹下,從腰間取出一把小鏟子,彎下腰來,剛挖了一下積雪,突然聽見牆外有動靜,急忙停下。後牆外,幽靈一般的人影正悄然經過。

黑衣人凝神靜聽,見牆外再無動靜,思索片刻,便前院走去。他悄然無聲地行走著,徑直來到綠翹臥房外,剛伸手要去推門,卻聽見裴玄靜在背後喝道:“是誰在哪裏?”黑衣人大吃了一驚,轉身就往後院跑去。

裴玄靜急忙去追。到得後院,二人便交上了手,一番旗鼓相當的劇烈打鬥。裴玄靜三番五次欲扯下黑衣人臉上的蒙麵巾,始終未能得手。那黑衣人料不到裴玄靜一介女子,竟然武藝不弱,幾次欲擺脫對方逃走,均被緊緊纏住,不能如意。情急之下,他從腰間取出一節短棒做兵器,迫退裴玄靜一步,趁機用木棒在牆壁上一點,借力躍上牆頭,瞬間便消失在黑暗中。

魚玄機、綠翹聽到動靜,各舉燈燭趕來,急問道:“出了甚麼事?”裴玄靜道:“適才有個身手不凡的黑衣人闖了進來,可惜讓他跑了。”

三女重新回到廳堂坐下。裴玄靜告知始終無法入睡,想出來走走,卻突然發現一個黑衣人鬼鬼祟祟地站在綠翹的門口,正準備推門進去。魚玄機聽了,不禁大為困惑,納罕地問道:“黑衣人為甚麼要進綠翹的房間?”綠翹自己也是莫名其妙:“我不知道啊。何況我剛才不在房內,睡在煉師房裏呢。”

魚玄機沉吟半晌,才遲疑道:“或許……這個人……他……是衝我來的?”其他二女大吃了一驚。裴玄靜忙追問究竟道:“煉師為甚麼會這麼說?”魚玄機道:“綠翹居住的西廂臥房,原本是我的臥房。她的臥房原先是緊挨書房的那間。去年入冬後,我因為怕冷,為了取書方便,就與綠翹換了臥房。”

綠翹驚魂不定,道:“難道是他?是不是他想來殺煉師為那惡婆娘報仇?”裴玄靜也跟著緊張了起來,問道:“他是誰?”綠翹道:“李億員外。”裴玄靜看了一眼魚玄機,見她心事重重,便道:“李億已經死了。”綠翹道:“說不定他真的借屍還魂了。”說完已然覺得涼風嗖嗖,陣陣寒意,禁不住地打了個冷戰。

裴玄靜卻突然想起一件事來,叫道:“短棒!剛才那黑衣人使的兵器正是短棒!他肯定就是殺死坊正王文木的凶手!”頓了頓,又道,“這人武藝高強,身懷絕技,出入牆頭如履平地,絕非等閑之輩,會不會就是擾得長安雞犬不寧的飛天大盜?”魚玄機與綠翹相顧駭然,齊聲問道:“可飛天大盜來我們鹹宜觀做甚麼?”

今晚這事真是蹊蹺離奇,裴玄靜也無法回答,一時不禁聯想起三個月前銀菩薩於勝宅失蹤、又神秘被埋在鹹宜觀黃金印下的情形。當時蘇幕曾提過飛天大盜躍入了鹹宜觀後院,隻是眾人均想是內賊所為,認定是蘇幕看錯了。如今看來,蘇幕所見之人與裴玄靜所交手的黑衣人多半就是同一人。可正如綠翹所問,飛天大盜來鹹宜觀做甚麼?為甚麼來過一次後,還要再來一次?他到底有甚麼目的?

不過倒有一點可以肯定,如果來人真是飛天大盜的話,那麼肯定不會是李億了。且不論李億武藝如何,唐朝尚武成風,士人好騎馬、射箭、擊劍之術者大有人在,且高手層出不窮。單說三個月前飛天大盜已經鬧得長安不得安寧,而根據廣陵刺史的卷宗,李億當時還在廣陵為官的。

當此情形之下,自是耿耿難寐。裴玄靜突然提起想向綠翹學如何泡製菊花茶,綠翹雖覺奇怪,但還是特意教她煮了一壺。原來這菊花茶頗為麻煩,先是一年前將菊花洗淨後曬幹,再與茶葉混合,裝在壇中,埋在地下,一年後方可取出;飲用前,先將菊花茶碾碎了放在一旁,再加水入茶釜煎水;當水開始冒魚眼氣泡時,加入一小撮鹽;當水如湧泉般沸騰時,先舀出一勺水來,再將茶葉末子倒入茶釜中;等到泡沫四溢時,再將舀出的水加入茶釜止沸;等到水再次沸騰,才算大功告成。而這次的水,用的並非鹹宜觀內的井水,而是昨夜的雪水,自有一股獨特的清冽之氣。

有了這一壺菊花茶,時光似乎流逝得快多了,氣氛也不再那麼沉鬱難捱。綠翹這才知道裴玄靜的深意,不由得對她刮目相看。

等到天色一明,三女便急急趕到後院。後院空空如也,一派靜謐,隻有漂浮的渺渺霧氣,恍然如夢境般迷離。怒放中的梅花掩映於晨霧中,風露曉妝,容華淡佇,綽約俱見天真。

裴玄靜走到牆根仔細查看,果然發現牆壁上除了昨夜黑衣人用木棒點過的痕跡外,還有半個鞋印。魚玄機道:“很淺的半個鞋印,像是有人從這裏翻過牆。”裴玄靜點點頭,指著鞋印和木棒印跡道:“深淺差不多,說明力道也差不多,完全可以證明是同一個人留下的。”

一邊說著,一邊從從院角搬來一架梯子,放在鞋印下的牆角處,登上梯子,從牆頭往下探視了一番,隨即下來道:“這半個鞋印,應該是在殺坊正老王的那天晚上留下的。”又解釋道:“當夜大雪,飛天大盜來到鹹宜觀,也許是預備盜取甚麼財物,也許是有其他目的。他正準備下手之時,坊正王文木來到鹹宜觀後牆外。他右手提著木桶,左手拿著一隻刷子,開始往牆壁上刷字,打算再次陷害鹹宜觀,以激怒京兆尹。王文木在外麵長時間的不走,飛天大盜被驚動了,擔心有變,不敢再多停留,便躍出牆外。他武藝再好,要跳上這麼高的圍牆,也需要借力。這半個鞋印就是他借力的地方。但是雪夜寂靜,這一動靜也驚動了坊正王文木,王文木走過來想查看究竟,剛好與躍出牆外的飛天大盜遇上。於是飛天大盜迅速取出短棒,擊打在王文木頭頂,將他打暈後,任憑他凍死在冰天雪地中。”

她擔心二女不明白,道:“這個鞋印的位置,離牆上的‘生’字不算太遠……”又往南走出數步,‘生’字大概就在這個位置,王文木也就是死在這裏。”

魚玄機聽了深為歎服。隻有綠翹還是疑竇重重,問道:“娘子的推斷很有道理,可是這飛天大盜到底來我們鹹宜觀來做甚麼呢?全長安的人都知道我們鹹宜觀一貧如洗,哪裏有甚麼可偷的?”頓了頓,忽又想起一樁舊事來,問道:“會不會是有人雇請了飛天大盜,來鹹宜觀盜取黃金印的菊花?”

裴玄靜不明究竟,問道:“這與黃金印的菊花有何幹係?”

魚玄機當即說明了情由:原來長安素有鬥花的傳統,一些富豪權貴爭相在自己的園林中種植奇花異草,以此為誇耀,尤其以牡丹與菊花為甚。武宗會昌年間,曾有數十名士人結伴到慈恩寺賞牡丹,花色眾多,卻偏偏沒有深紅色。正深以為憾時,一名老僧將眾人領到一處小院,頓時眼前一亮,原來那裏種有一株開有上百朵花的深紅牡丹。消息飛快地傳開了。當晚,便有黑衣人潛入慈恩寺中,掘走了這株罕見的牡丹。不僅如此,盜竊者還在原地留下了三十兩黃金,以作為補償。一年前,也曾有人半夜潛入鹹宜觀,掘走了最大的兩株黃金印,不過這個竊賊比較小氣,並沒有留下黃金做補償,隻留下了兩斤蜀茶。幸好後來不知是誰傳出消息,黃金印隻有才鹹宜觀才能開出方形的菊花,一旦移植到他處,便變成了普通的菊花,之後才再沒有人打黃金印的主意。

裴玄靜突然聽說此等雅聞軼事,不由得覺得十分新奇。不過仔細一想,即使飛天大盜真是為黃金印而來,也該直接到廊下,又何必繞到後院這般費事?她說了自己的想法,魚玄機也道:“這事確實甚奇,飛天大盜來這裏應該不會是為了黃金印。或許鹹宜觀裏麵有甚麼珍稀之物,連我們自己也不知道?”

綠翹奇道:“莫非是昔日鹹宜公主在觀裏埋下了甚麼寶藏,飛天大盜是來鹹宜觀是為了尋寶?”越想越覺得自己的話有理,又問道,“煉師,當初一清師傅臨死前將鹹宜觀托付給你的時候,有沒有交代過甚麼?”魚玄機回想了半天,始終記不起來昔日師傅臨終遺言有甚麼特別之事。

裴玄靜卻突然有所發現,留意到一棵梅花樹下的積雪有鏟子挖動的痕跡,急忙上前將積雪扒開,地麵上露出了一些新土,顯然有人挖開過這裏,而且就在最近幾天。

裴玄靜忙問道:“綠翹,你最近動過這些樹嗎?”綠翹奇怪地道:“沒有啊,我和煉師從來都沒管過這些梅樹的。”魚玄機也點頭道:“我們根本不怎麼到後院來。”裴玄靜道:“這應該是前幾天剛剛挖開又重新掩埋上的,後來剛好被大雪掩蓋了痕跡。綠翹,你幫忙找個能挖土的工具來。”

綠翹剛及轉身,魚玄機拉住她道:“我去。”奔進廚下找來一把鏽跡斑斑的鏟子,與裴玄靜二人手忙腳亂地將土挖開,卻是一個大包袱。打開一看,三人登時目瞪口呆,驚訝不已,原來裏麵全是寶氣耀眼的金銀首飾。

綠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嚷道:“天哪,真被我說中了,我們鹹宜觀真的埋有寶藏啊!”魚玄機道:“鹹宜公主在世距離現在已有上百年,可這包袱很新,周圍的土也很新,肯定不是前人所埋藏的寶藏。”

裴玄靜細細翻看了幾件珠寶,才道:“這不是鹹宜公主留下的寶藏,而是飛天大盜盜取的長安富戶的贓物。”原來她受京兆尹溫璋相邀,協助調查飛天大盜一案,已然在京兆府大略翻過失竊物品清單,眼前不少珠寶都符合清單上的描述。

魚玄機更加感到不可思議:“我實在弄不明白,這飛天大盜的贓物怎麼會埋在我們鹹宜觀裏呢?”不解地望著裴玄靜。裴玄靜道:“也許飛天大盜來這裏並不是來偷盜的,而是要將他之前盜取的財物找個妥當的地方藏起來。綠翹剛才說了,全長安的人都知道鹹宜觀一貧如洗,因而這裏反而是最好的藏贓物的地方。”

魚玄機道:“這般推測很有道理。想來昨夜大雪紛飛時,那飛天大盜也偷偷溜進了鹹宜觀後院,開始埋金銀珠寶。就在他忙碌的時候,王老公也來到鹹宜觀外忙碌。當飛天大盜埋好珠寶,跳出牆外的時候,剛好遇到了聽到動靜的王老公。於是,飛天大盜為了殺人滅口,迅速取出木棒,擊打在王老公頭上……”

綠翹道:“飛天大盜並沒有痛下殺手,說不上是殺人滅口。”她素來痛恨王文木,心中反而多少有些感激殺了他的飛天大盜,是以有意為其辯護。裴玄靜道:“這是因為飛天大盜知道王文木肯定會被凍死。大家想想,如果王文木不死,也許會追蹤到財寶就埋藏在鹹宜觀裏,那樣飛天大盜豈不是要竹籃打水一場空?”綠翹還待再說,卻聽見前院傳來了有力的拍門聲,便道:“我去開門。”

來人卻是李言、杜智與尉遲鈞,各有疲倦之色,大約是昨夜亦未睡好緣故。三人聽綠翹說了昨夜黑衣人闖進鹹宜觀以及適才在後院發現了飛天大盜贓物的經過後,駭然失色,急忙趕將進來,卻見裴玄靜與魚玄機已經將包袱取回廳堂。眾人免不得一番議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