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猜忌(2 / 3)

裴玄靜道:“昆叔還記得當時的詳細情形麼?人命關天,請你好好回憶一下。”昆叔道:“李近仁到的時候,先生剛剛吃完午飯,所以我帶他到書房等候。一會兒先生進來,我就離開了。他們聊的時間不長,大約有半個時辰。”李言道:“那你知道他們聊了些甚麼嗎?”昆叔道:“其間,我進去過兩次添加茶水,好像都是些廣陵舊事。我一直留在京師和鄠縣,先生年青的時候在廣陵那邊的事我不是很清楚,也不知道他們到底在說些甚麼。不過……”

李言忙問道:“不過甚麼?”昆叔道:“李近仁一直是很沉重的表情,而先生就更奇怪了,不斷唉聲歎氣,好像回憶起了甚麼不好的事……”李言道:“莫非就是當日被李虞候毆打一事?”昆叔望了他一眼,不明所以,顯然對此事並無知情。

魚玄機卻突然在這個時候追問了一句:“那後來呢?”昆叔道:“後來……後來李近仁就走了。不過,奇怪的是,飛卿親自送李近仁出門,等他上馬後走遠了才進屋。”李言道:“這有何奇怪之處?”魚玄機道:“確實奇怪,飛卿從來不送客出門的。”昆叔道:“煉師說得對,先生是從來不送客出門的,他與李可及將軍那麼談得來,也從來沒送出過書房。我當時還覺得李近仁很特別呢,第一次上門拜訪先生,先生便親自送他出門。”

魚玄機道:“李近仁走後,飛卿有沒有說些甚麼?”昆叔道:“嗯,先生情緒很是激動,感慨地說是當年逼迫李虞候自殺已經是他生平恨事,不料近來又做了兩件恨事。不過,等我細問他究竟時,他卻又不肯明說了。”

眾人一時無語,但各自已經心如明鏡,顯然溫庭筠已經知道了李近仁就是李虞候之子,隻有內疚才能使得他親自送一個第一次見麵的陌生人出門。而以溫庭筠的情形,斷然不會主動去打探甚麼,一切情形隻有可能是李近仁主動告訴他的。如果真要報殺父之仇,又何必要去告訴仇人,徒令對方警覺呢?昆叔的一番敘述,隻能令李近仁謀殺溫庭筠的嫌疑又減輕了一層。

好不容易才算破獲的溫庭筠一案,再一次陷入了繁複的迷局中。若是一個並非殺人凶手的人,一定要自承行凶,必然是在袒護真凶了。那麼照目前的情形看來,李近仁袒護的人決計不是李可及、韋保衡、陳韙三人,唯一可能的便是李億了。可是明明是他毒殺了裴氏,他又何苦要如此呢?

一時思緒紛紜,頭緒眾多。裴玄靜便問道:“昆叔剛才說,溫先生提到近來又做了兩件恨事,你知道這兩件恨事是指甚麼嗎?”昆叔有些遲疑,一時不答。尉遲鈞從旁勸道:“昆叔,你剛才也說了,你不相信李近仁是殺人凶手,我想昆叔也不想好人被冤枉吧?這兩件恨事也許就是破案的關鍵。”

昆叔躊躇地看著眾人,終於在眾多期待的目光中開了口:“先生沒有告訴我。不過,據我自己猜測,其中一件應該是去年先生替人在科舉考試作了弊……”杜智靈光一現,試探地問道:“請溫先生作弊的人就是韋保衡,對不對?”昆叔驚訝地看了杜智一眼,卻沒有回答,顯然已經默認。

裴玄靜忖道:“如果說溫庭筠是韋保衡請的科場槍手,那麼韋保衡為了擔心事情敗露,也有謀殺的動機。”一直冷眼旁觀的溫璋“嘿嘿”了兩聲,冷笑道:“越來越有趣了。”

便在此時,一名差役走進來躬身稟道:“尹君,我等奉命搜查李近仁在東市的店鋪,並沒有發現任何可疑物品。”李言追問道:“有沒有一根短的木棒?”差役一愣,答道:“短木棒?沒有。”尉遲鈞道:“李近仁不會是飛天大盜,當然不會有這個了。”

裴玄靜突然想到當日在三鄉驛時李近仁手中那個神秘的木盒,問道:“有沒有九鸞釵?”這句話令所有人都莫名驚詫。差役又是一愣,照舊答道:“九鸞釵?沒有。”

李言正想詢問妻子為何會認為九鸞釵在李近仁手中,卻聽見那差役又道:“不過說到九鸞釵,巧了,我適才在路上遇到一個熟識的首飾匠人,說是昨日有人送了一支雕有九隻鳳凰的釵到他的首飾鋪,九隻鳳凰九種不同的顏色,真是奇了!做這支釵的人手藝可是了不得!”

眾人頓覺眼前露出了一絲光亮,李言急切地問道:“首飾鋪在哪裏?”差役道:“就在旁邊的西市。不過,據匠人說,今日一大早已經有人將釵取走了。”李言問道:“知不知道是誰送去的?誰取走的?人長得甚麼樣子?”差役道:“說是韋府的人,很年輕。”李言一愣:“韋府?”杜智:“莫非就是韋保衡?”差役道:“正是。”

眾人驚愕不已,隻覺得案情愈發山重水複、撲朔迷離,便一齊望著溫璋,等他示下。溫璋雙眼一翻,怒道:“你們還在等甚麼?立即派人去緝拿韋保衡!”眾人正要應聲而出,溫璋又叫道:“且慢!這次還是由本尹親自出馬。”

溫璋帶著眾人衝進韋府時,韋保衡正如熱鍋上的螞蟻,在廳堂裏麵轉來轉去。他那張英俊的臉已經形容憔悴,被焦躁、恐懼折磨得疲憊不堪。忽見大批差役蜂擁而至,不由得更加慌張,強做鎮定問道:“尹君,你……你們這是要做甚麼?”又見魚玄機也在其中,不由得一怔。

溫璋卻是懶得理睬,直接道:“給我搜!”韋保衡忙道:“且慢!尹君,我也是朝廷命官,你毫無來由地帶人闖了進來,又說甚麼要搜查,你到底要做甚麼?請你說清楚。”溫璋道:“你涉嫌殺人命案,本尹搜查罪證有何不妥?”韋保衡大驚失色道:“我跟殺人命案有關?尹君不是開玩笑吧?”溫璋不耐煩地道:“誰有功夫跟你開玩笑?來人,搜!”韋保衡道:“等等,你們要搜甚麼?”溫璋道:“還能搜甚麼,當然是搜九鸞釵了!”韋保衡愕然道:“九鸞釵?我根本就不知道甚麼九鸞釵。”溫璋冷冷道:“搜出來你不就知道了。

有溫璋親自壓陣,差役們都不敢有絲毫怠慢,這次搜查非常徹底。搜查的結果有驚有喜,不過並沒有找到所謂的九鸞釵,而是在書房的銅香爐中找到了一個青色的小瓷瓶,深藏於爐灰中,甚是隱秘。溫璋一見那瓷瓶,便知道是極為珍貴的越窯產的縹瓷,打開一看,裏麵尚有半瓶粉末,與溫庭筠和裴氏頭發中及李億鼻中發現的粉末一模一樣,正是美人醉。

溫璋不由得冷笑一聲,連聲道:“有趣,有趣。原來美人醉在你手裏。”韋保衡焦急萬狀,辯解道:“這不是我的,我根本就不知道這瓶子從哪來的。”裴玄靜道:“如果不是你的,怎麼收藏得那麼隱秘,藏在香爐灰裏?”韋保衡驚惶不知所措,難以自明,隻道:“我不知道,肯定是有人陷害我!”溫璋叫道:“來人,將韋保衡拿下了。”

隻聽見有人阻止道:“且慢!”在眾人驚訝的目光中,李可及昂然走了進來,一臉肅色。韋保衡立即像溺水之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上前叫道:“李將軍,你來得正好!你快幫幫我,他們誣陷是我殺了溫庭筠!”神態可憐巴巴,完全沒有了昔日翩翩佳公子的風度。

裴玄靜突然插口道:“韋公子,我們可從來沒說過是你殺了溫庭筠。”溫璋道:“娘子說得極對,本尹來到這裏,連溫庭筠三個字提都沒提過,韋保衡,你這麼急著往你自己身上攬,是不是心中有鬼?”韋保衡當即啞口無言,莫能措語,隻額頭汗水涔涔而下。

李可及卻道:“尹君,你不能帶韋保衡走。”溫璋道:“噢?李將軍,若不是有同昌公主用禦賜金牌為你撐腰,你本人現在也該在京兆府的大獄裏。你自己的嫌疑還沒有洗清,現下又跑來妨礙本尹辦案。莫非你也想進大獄蹲一蹲?”

李言見氣氛極為緊張,大有劍拔弩張之勢,忙上前圓場道:“李將軍,尹君已經在韋公子的書房中找到了美人醉。如今證據確切……”

溫璋卻是不肯輕易放過李可及,追問道:“李將軍手中的那瓶美人醉是不是給了韋保衡?”李可及一愣,麵露茫然之色。

裴玄靜便將青色瓷瓶拿給李可及看:“李將軍,請問這是不是從你手中流出來的那瓶美人醉?”

李可及仔細看了看瓶子,又是困惑,又是驚訝。他雖然不肯回答,神態卻是已經默認——韋保衡書房中搜出的美人醉正是從李可及手中流出。

溫璋見此情狀,便道:“事實俱在,既然李將軍也無話可說,先將人帶回京兆府再說!”李可及決然道:“不行,你們絕對不能帶走韋保衡。我特地來傳聖上口諭,韋保衡已經被選為同昌公主駙馬,即刻須隨我進宮謝恩。”各人大為意外,麵麵相覷,當場陷入一片沉默。就連韋保衡自己也完全愣住了。

李可及卻趁這個機會迅速走近魚玄機,局促而低聲地道:“我辦完正事後,會立即去鹹宜觀找煉師,事關重大,請煉師務必在觀內候我。”魚玄機一怔,卻見李可及已然走過去,挽了韋保衡的手,道:“我們這就走吧。別讓聖上久候。”

僅僅是一瞬之間,韋保衡已經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副樣子,趾高氣揚地環視了眾人一眼,得意而去。

杜智冷笑道:“典型的小人得誌!真不知道聖上怎麼會看上他!”溫璋也甚為氣惱,可又無可奈何,一揮手道:“回去。”

魚玄機追上幾步,叫道:“尹君!”溫璋冷眼看她,問道:“甚麼事?”魚玄機道:“現在發現了新的證據,顯示韋保衡才是毒殺飛卿的凶手,雖然暫時無法將他治罪,不過是不是該放了李近仁?”

溫璋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你怎麼確定韋保衡就一定是毒殺溫庭筠的凶手?”魚玄機道:“你們不是在韋保衡書房中找到了美人醉麼?還有人指證他有九鸞釵。九鸞釵是飛卿的最心愛之物,珍視無比,從不拿出來示人。如果不是韋保衡殺了飛卿,怎麼會有九鸞釵?”溫璋道:“聽起來似乎有道理。可是李近仁為甚麼要自己承認是他殺了溫庭筠呢?他總不可能庇護韋保衡吧。”

魚玄機知道他咄咄逼人,無非是要逼己承認有殺人嫌疑,然事已至此,避無可避,便坦然道:“正如尹君之前所言,李近仁應該是認為我利用李億用美人醉毒殺了裴夫人,再殺了飛卿,接著又是我殺了李億滅口。他想要為我脫罪,聽說尹君將我逮捕下獄後,便立即跑來京兆府自認殺人。”

溫璋道:“所以他還是是替你認罪,對吧?不過,即使李近仁沒有殺溫庭筠,還是擺脫不了毒殺李億和裴夫人的嫌疑。”魚玄機急切地道:“他沒有殺李億!”溫璋道:“你怎麼知道?難道真的是你殺了李億?”魚玄機道:“死的那人……”裴玄靜道:“李億確實並非李近仁所殺,這一點已經可以確認無疑。”又再一次強調了死者口鼻中的美人嘴粉末細節。

溫璋道:“那麼裴氏呢?裴氏人在廣陵,嫌疑人中隻有李近仁來回於京師和廣陵之間,有地利之便。況且他提到的殺人細節,正符合裴氏的死狀。”魚玄機道:“李近仁連對有殺父之仇的飛卿都沒有下手,又怎麼會去殺裴夫人?”這句話甚是有力,眾人聽了都是一驚。

溫璋道:“李近仁殺裴氏,難道不是為了你魚煉師麼?”魚玄機搖了搖頭:“不會。李近仁知道我雖然怨過裴夫人,卻並不恨她。”溫璋思忖片刻,道:“無論如何,李近仁不能放。”重重看了她一眼,低聲吩咐了杜智和李言幾句,這才率眾離去。

本來昆叔要回鄠縣,說好眾人要去送他,但魚玄機心中記掛著李可及臨行前的交代。裴玄靜道:“李可及所言要事,應該與案情有關,煉師還是趕緊回鹹宜觀要緊。”尉遲鈞便道:“我陪煉師一道回去。”魚玄機點點頭,又對李言等人道:“請替我問候昆叔,等事情一完,我便會去鄠縣看他。”

眼見魚玄機與尉遲鈞二人離去,李言道:“看來李可及確實知道些甚麼,卻一直刻意隱瞞著,不肯告訴我們。”又見妻子凝思不語,問道:“玄靜,你怎麼想?”裴玄靜沉吟道:“我在想,李億雖然有一瓶美人醉,卻已經是五年前的事了。而李可及通過同昌公主弄到美人醉,肯定是有特別的目的。他卻交代不清楚去向……”

杜智忖道:“李可及手中的美人醉很可能是一係列凶案的源頭。”李言道:“你是說,李可及很有可能並不是直接的凶手,而是幫凶?”裴玄靜點頭道:“杜少府說得有理。美人醉最先在禦醫韓宗劭手中,他是源頭,韓宗劭轉手給了同昌公主,同昌公主又給了李可及。現在隻要我們知道下一個李可及將美人醉交給了誰,也許就能找到真凶。”

杜智道:“也許正是李可及將美人醉交給了韋保衡,韋保衡為了自己的前途,毒殺了溫庭筠滅口,然後偷走了九鸞釵。”裴玄靜道:“可這樣說不通。昆叔說過,九鸞釵收藏得極為隱秘,隻有像魚玄機、李億這樣與溫庭筠交往經年的人才知道。”李言道:“應該就是李億偷走了九鸞釵,他也因此物被殺。”

裴玄靜問道:“夫君此話怎講?”李言道:“魚玄機認為李近仁沒有殺裴氏,我認為她的看法很有道理。如果李近仁不是凶手,那誰又能到廣陵殺了裴氏?除非是李億本人!別忘了,李億手裏也是有美人醉的。盡管我們不知道他到底動機如何,但他殺死裴氏後,棄官不做來到京師就是殺妻的明證。這樣,韋保衡殺了溫庭筠,李億殺了裴氏,再到溫庭筠府上偷走了九鸞釵,結果因為太過張揚被韋保衡盯上,又被韋保衡毒死,奪走了九鸞釵。”

裴玄靜歎道:“如果真是這樣,韋保衡如今貴為駙馬,溫先生豈不是要含恨九泉了?”頓了頓,又道,“可在今日之前,韋保衡還不是駙馬,官小職微,同昌公主也才剛剛與他結識,以李可及的身份,他為甚麼要冒這麼大風險幫韋保衡,還為他去向禦醫要美人醉?”李言道:“你這麼一說,我倒是想起來,當晚勝宅夜宴,李可及似乎對韋保衡很不屑一顧呢。”

三人越議越覺得疑點越多,凶手明明就在眼前,卻始終抓他不到。案情如同一團亂麻,越扯越亂。裴玄靜忽道:“這幾個案子也許本來就是不相關的,分別有著不同的凶手,我們卻因為魚玄機的關係,非要把它們關聯起來,這是一個重要的失誤。這樣,我們將重點放到美人醉和九鸞釵上來,這兩樣東西最先在誰的手中,後來又去了哪裏……”

杜智道:“既然李可及將美人醉給了某某,現在看來這個某某應該是韋保衡,那他為甚麼不直接告訴我們,而非要告訴魚玄機呢?如果不是給了韋保衡,為甚麼這瓶美人醉卻在韋府中找到?”李言道:“說不定李可及與韋保衡之間有個中間人。”裴玄靜道:“而李可及現在急於找魚玄機,隻能說明這個中間人跟魚玄機關係非同一般。”當下道:“杜少府,就麻煩你去送昆叔,看看還能不能問到一些新情況。夫君,你去一趟西市,找到那家首飾鋪,了解一下取走九鸞釵的人的相貌。”李言道:“那你呢?”裴玄靜道:“這裏離大明宮很近,我現在就去堵李可及。”

三人分手後,李言徑直來到西市的首飾鋪,見首飾匠人正忙得不可開交。問起來,那匠人十分詫異地道:“少府是說那支有九隻鳳凰的釵就是九鸞釵?”李言道:“釵上麵是不是刻有‘玉兒’兩個字?”匠人道:“有是有,不過……”頓時又有些猶豫起來,似乎有點怕惹事上身。李言道:“不過甚麼?”匠人道:“不過……”頓了頓,突然改變了語氣,“昨天那位主顧來,讓我把那兩個字給去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