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生同死不同(3 / 3)

韋保衡:“你知道陳韙就是飛天大盜嗎?”魚玄機搖了搖頭。韋保衡厲聲道:“陳韙將贓物埋在鹹宜觀後院,你怎麼可能不知道?還有,那個嫁禍給我的美人醉瓶子是不是你給他的?”魚玄機不答。

韋保衡冷笑道:“大堂之上是有刑法的。魚玄機,我可沒有那麼好心情分析半天案情。你不說,我可要叫人動大刑了!”

不及他下令,李可及便在這個時候挑了一下眉毛,站起身來,一把扯住韋保衡,急步走了出去。韋保衡本欲好好折辱一下魚玄機,卻被李可及打斷,不由分說地拉出了室外,當下惱怒地道:“將軍為甚麼阻止我用刑?莫非將軍你……”

李可及冷冷道:“她反正馬上就要死了,韋公子何必再多折磨她?”韋保衡不服氣地:“將軍怎麼知道魚玄機馬上就要死了?就算她因謀殺裴氏被判大決,起碼也是秋天的事了。”李可及道:“韋公子是駙馬爺,天子嬌婿,難道還不知道聖上的心思麼?”

韋保衡倒吸一口冷氣,囂張氣焰頓時收斂了幾分,拱手道:“聖上甚麼心思?我不知道,還請將軍明示。”李可及道:“聖上之所以不讓京兆府審理魚玄機一案,單單派你來,就是非要她今日死不可。”

韋保衡大奇,驚疑不定地問道:“為甚麼?”李可及肅然看了他一眼,歎了口氣,道:“進去吧!趕緊審完,將案情經過送到宮裏,聖上還等著呢。”

卻說裴玄靜離開了京兆府,一出來便遇到了張直方。張直方一見她便問道:“聽說娘子破了飛天大盜一案,不知道……不知道……”一說到此處,一向強悍的他突然遲疑了起來,半天吐不出下麵的話,令人懷疑眼前這人到底還是不是那個豪爽灑脫、敢說敢幹的張直方。

其實,他為何這般神色,裴玄靜心中一清二楚。她早就已經知曉,那晚在三鄉驛爬到窗外,試圖覬覦李近仁手中九鸞釵的不是旁人,正是張直方。自從聽蘇幕提了那晚他下意識地摸腰間一事後,也刻意確認當晚從勝宅中偷走銀菩薩的人就是他,他故作聲勢地說要去請魚玄機,卻是先偷取了銀菩薩,潛入鹹宜觀中,將其埋在花叢下。不料陳韙關切綠翹,生怕張直方對鹹宜觀不利,暗中趕去查看,翻牆出來時剛好被蘇幕撞到,導致銀菩薩後來被尋獲。此刻遇到,他沒有立即提到將軍印失竊,態度含糊,更是促使裴玄靜驀然明白過來,張直方便是另外一個飛天大盜。近三月來,他一直模仿陳韙作案。倒是陳韙三個月來一直銷聲匿跡,他後來預備回去四川老家,或許是因為要帶綠翹一同離開,為了方便取走,先行將盜竊的贓物轉移到鹹宜觀內,意外被發現後,便失去了回蜀中安家立身的根本。或許他早已經發現張直方有問題,便幹脆潛入張直方住處,將其盜取的贓物及大將軍印一並取走。至於張直方如此地位,名利均不缺,為何會如此行徑,那就隻有他本人才知道了。也許正如他諸多怪癖一樣,當飛天大盜過回癮不過是其中之一而已。

這些事情,裴玄靜瞬間便已經明白,隻是無暇細問,隻道:“飛天大盜一案的贓物,已盡在京兆府中。我還有要緊事趕著要辦,請將軍見諒。”也不等張直方反應,匆忙趕往鹹宜觀。

到得開化坊南門時,正遇李言、尉遲鈞及國香三人。聽說魚玄機莫名其妙地自承殺人,眾人均大驚失色,極為不解。提到綠翹原信一事,國香卻說親眼看到魚玄機丟入火中燒掉了。

李言思忖片刻,道:“我知道魚玄機為甚麼一定替綠翹頂罪了。”國香急問道:“為甚麼?”

李言當下說明了原因:原來唐朝以《唐律疏議》為刑事法典,其中規定有所謂的十惡製度,列謀反、謀大逆、謀叛、惡逆、不道、大不敬、不孝、不睦、不義、內亂十條為最嚴重的罪行,不享有贖、免等特權,即後世所謂“十惡不赦”。其中的惡逆中奴婢、部曲殺主尤重,不但遇赦不免,且會牽連家屬、親族,不依秋決之例。綠翹雖死,但一旦她弑殺主母裴氏之事敗露,其家人依舊會受到牽連。魚玄機必是想要保全綠翹親屬,所以才主動承擔了罪名。

尉遲鈞道:“如果綠翹犯了十惡重罪,魚煉師主動承擔罪名,不一樣也要牽連她自己的親族麼?”國香道:“魚姊姊自從慈母去世,便再無親人在世。”

李言道:“並非僅僅如此。綠翹與魚玄機地位身份不同。綠翹殺死裴氏,是奴婢殺死主母,是重罪中的大罪,起碼要株連三族。但魚玄機殺死裴氏,不過是普通的殺人罪,不在十惡之中,最嚴重不過判她一個人死刑而已。”

聽了這話,裴玄靜一時陷入了沉思。她終於明白為甚麼李近仁始終是那樣一種無可奈何的眼光,因為他知道這是魚玄機自己的選擇,無可挽回。那麼她呢?是要繼續尋找證據力證魚玄機無辜,還是要順從她本人的心意,讓她心甘情願地為綠翹做最後一件事情?這幾天所發生的一切,真是太複雜太離奇,不適合這種時候來想,看來這一切都是天命。

一旁尉遲鈞急促地問道:“那怎麼辦?難道我們就眼睜睜地看著魚煉師背負上殺人罪名?”

裴玄靜心中還存有一絲希望,若是能說服京兆尹法外開恩,不必要牽連綠翹家人,事情應該有所轉機,便道:“走,我們再去找京兆尹。”

李言叫道:“玄靜……”卻是欲言又止。裴玄靜心急如焚,便道:“夫君有話不妨直說。你我已結為夫婦,王子殿下與國香也不是外人,何必如此見外。”李言吞吞吐吐地道:“這件案子,我們……不宜再管了。”裴玄靜昂然道:“我不能眼看著魚玄機無辜背上殺人的罪名不管。”李言為難地道:“我知道你與魚玄機一見如故,可就是因為她是魚玄機,所以局麵才更加複雜。”裴玄靜道:“別說我與魚玄機一見如故,就是普通的人,無辜被冤枉我也不能袖手旁觀。”李言道:“可是我們實在管不了。”

夫妻二人正爭論不休,卻見李可及慢慢踱了過來,表情沉重。裴玄靜見他似乎是刻意來找自己,不覺驚詫,問道:“李將軍是不是有關於魚玄機案子的消息?”李可及點頭道:“已經審結了,確認魚玄機毒殺裴氏、綠翹、陳韙三人,卷宗正送往宮裏。”裴玄靜驚道:“怎麼不傳召證人到場,便已經結案?”李可及卻是不答。裴玄靜見他如此神色,心中隱隱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尉遲鈞問道:“李將軍,莫非你也相信是魚玄機殺了裴氏,又殺了綠翹、陳韙滅口?”李可及抬頭看了看天,喃喃地:“恐怕是又要下雪了……一場大雪……”忽然從懷中掏出一張紙,交給國香道:“這是魚煉師讓我轉交給小娘子的。”

眾人圍過來一看,卻是一首詩,名為《贈鄰女》。昔日魚玄機住在鄂州時,便是與國香為鄰。詩雲:“羞日遮羅袖,愁春懶起妝。易求無價寶,難得有心郎。枕上潛垂淚,花間暗斷腸。自能窺宋玉,何必恨王昌。”

國香一見那熟悉的筆跡,忍不住啜泣出聲。裴玄靜喃喃道:“好一個‘易求無價寶,難得有心郎’。國香,煉師是在勸慰你不必為左名場這樣的男子再傷懷了。”國香一時無語,隻有淚水潸然落下。

李言試探問道:“李將軍,我大唐自貞觀以來,一直本著法務寬簡、寬仁慎刑的精神。裴氏虐待魚玄機在先,就算是魚玄機毒殺了裴氏,也是情有可原,應該不會判死刑吧?”李可及繼續仰頭望著陰霾的天空,沉默不應。

裴玄靜驀然有些莫名生氣起來,道:“我們走吧。”正欲往京兆府而去,李可及突然道:“等一下!如果你們要救魚玄機,現在該立即去大明宮找同昌公主,請她出麵向聖上求情,也許還有一線生機。”裴玄靜驚道:“將軍的意思是?”李言道:“就算魚玄機被判死刑,也該到秋後處決。”李可及終於急了,嚷了起來:“你們還不明白麼?魚玄機已經危在旦夕!她今日就要死了!”眾人一時愣住。

裴玄靜與國香、尉遲鈞趕到大明宮望仙門前時,正遇到一名騎士快馬從宮門馳中,直衝過來。三人急忙閃到一旁,差一點兒便被快馬撞上。裴玄靜從國香手中取過紋布巾,走過去交給衛士,說要求見同昌公主。衛士根本不予理睬,隻揮手將她趕開。

正苦無對策之時,忽見李梅靈興高采烈地奔了出來,叫道:“國香,你來了!”國香大詫,問道:“公主,你怎麼知道我們到此找你?”李梅靈道:“適才李可及滿頭大汗地跑來告訴我,說是你們要來找我,我聽了很是歡喜,便趕出來了。”三人料不到李可及會如此,均大感意外。

國香不及閑話,便哽咽著道:“公主,我來找你,是有要緊的事想找你幫忙。”她知道自己一時說不清楚,便向裴玄靜使了個眼色。裴玄靜便簡短說明了魚玄機無辜被判死刑的經過,希望公主能為她說幾句好話。

李梅靈耐心聽完,為難地道:“不是我不想幫你們,我知道父皇深恨魚玄機。”裴玄靜詫道:“為甚麼?”李梅靈道:“父皇曾經微服出遊,在鄠縣遇到了溫庭筠和魚玄機,被二人傲語輕慢。尤其是魚玄機,還堅決地拒絕了父皇同遊的邀請。至今父皇說起來,還是忿忿的。”國香氣憤地道:“難道皇帝就因為被拒絕了一次,就要製造一樁冤案麼?”尉遲鈞見她如此口無遮攔,急忙拉了拉她衣襟,示意她不可亂說,以免惹來殺身之禍。李梅靈看了國香一眼,雖然驚異,但也沒有多說甚麼。

裴玄靜知道同昌公主單純淺薄,跟她講一大堆道理也沒甚麼用處,唯獨用真情才能打動她,便懇切地道:“公主,人命關天,現在隻有你能幫我們了。公主身份尊貴,卻能與國香一見如故,情若姊妹,而國香與魚玄機也是姊妹相稱。佛祖有雲:‘百世修來同船渡。’請你哪怕看在國香這一點情分上,幫一幫我們。”尉遲鈞也道:“公主,裴家娘子與魚煉師相識未久,她如此盡心,不過是不願意看到有人含冤而死。”李梅靈心中掙紮得厲害,不斷環視三人,又見國香始終淚光漣漣,焦急萬狀又滿懷期待地望著自己,遲疑許久,終於道:“那好吧,我去試一試。”

及至李梅靈離開,尉遲鈞見裴玄靜眉頭緊鎖,深為憂慮,便安慰道:“娘子不必過於憂慮,魚煉師吉人自有天相,一定會逢凶化吉的。”國香道:“裴姊姊,為何你夫君堅決不肯陪你前來,反而是王子殿下如此仗義?”裴玄靜歎了口氣,正欲開言,突然感覺到甚麼東西落在臉上,抬頭一看,驚訝地道:“下雪了!”

卻見李梅靈去而複返,神色沮喪。國香叫道:“公主,你這麼快就回來了?”見她神情不對,問道,“怎麼了?皇帝不肯答應麼?”李梅靈道:“不是……我還沒有見到父皇。剛剛遇到樞密內臣,他說處決魚玄機的詔書已經派使者發出去了。”尉遲鈞叫道:“呀,使者會不會就是適才險些撞到我們的那名騎士?”裴玄靜二話不說,轉身便往京兆府趕去。

鵝毛般的雪花正飄飄搖搖,紛揚而下。似乎總是在天氣與人心最寒冷的時候,雪花才會落下。

此時此刻,在西市的刑場上,聚集了不少圍觀的人群。圍觀的人沒有以往看到殺人的興奮和歡呼,隻是默默地注視著看台上的美麗囚徒。魚玄機麵向人群跪在台上,一身赭衣在大雪中格外顯眼。

京兆尹溫璋正大聲地向眾人宣讀魚玄機的罪狀,他本就有“勇於殺戮”之名,多殺一名女子也不是甚麼難事,何況她本來就殺了人,理該抵命。

韋保衡站在京兆尹的身旁,招搖地高昂著頭,似一隻驕傲的公雞。雖然他心頭也略微有點惋惜眼前的佳人尤物即將送命,但並非出於同情,而是他一直沒有將她得到手的緣故。不過,這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已經成為駙馬,前程似錦,榮華富貴唾手可得。

魚玄機全然沒有聽到溫璋在讀些甚麼,她口中塞了木丸,已經無法說話。這是自女皇帝武則天登基以來的慣例,當初太子通事舍人郝象賢無辜被殺,臨刑前當眾揭露武則天宮中醜事,為女皇所忌。此後,凡是法司施刑,必先以木丸塞罪人之口,讓罪人無法說話。盡管受此非人淩辱,魚玄機卻依舊保持著不卑不亢的自尊,沒有似一般死刑罪人那般掙紮呼號,也並不垂首沮喪,而是仰著頭,凝視著空中悠悠渺渺的飛雪。她的一切心思,隻在她的冥想當中,周遭有意無意的背景和聲音,仿若完全成為了虛無。一個人的一生,無非是生老病死、愛恨情仇,除了老之外,她均經曆過了,算是了無遺憾。隻是不知怎的,她耳邊又回想起了李可及所唱過的那首曲子:“星鬥稀,鍾鼓歇,簾外曉鶯殘月。蘭露重,柳風斜,滿庭堆落花。虛閣上,倚欄望,還似去年惆悵。春欲暮,思無窮,舊歡如夢中。”

李近仁擠在看台下的人群中,默默凝視著台上的魚玄機,陷入了難以述說的心痛、愛憐、悲傷、絕望中。就在劊子手高舉起大刀的那一刹那,他看到魚玄機終於將目光投向了他。在那短短的一瞬間,她露出了輕倩迷人的微笑,滿懷著無限憧憬。她知道她馬上就要死了,但這份雋永的感情,她會永遠地放在心坎上。他也理解了她,眼角頓時一潤,兩行濁淚沿著他的臉頰緩緩地流了下來,他哭了,這是他生平第一次流淚,也是最後一次。

一道血光過後,殷紅的鮮血開始汨汨流入大地,卻很快為紛紛大雪所掩蓋,正如真相本身一樣。唐朝傳奇女詩人魚玄機便如此悄無聲息地死去了,如雪花融化於泥土,又如薄霧消散入晨光,沒有華麗,沒有虛偽,有的隻是真實。她的容貌才華曾經名動京華,而她的死卻是平平淡淡、從從容容,既沒有驚天動地,也沒有愁雲密布,既不比泰山重,也不比鴻毛輕,死了就是死了。

她當然想不到,她的死也就是她的生。死亡帶走了她的生命,但她的音容笑貌卻永遠地定格在一些人的心中。這些人中,有她的知己、她的情人、她的朋友、她的前夫,甚至有黃巢這類僅數麵之交的人。而她的傳奇和詩集,注定還將要在大地上流傳下去。人世間不平凡的女子,注定要留下不平凡的故事。雖然後世所寫的魚玄機的故事,已經不盡然是當初的原貌,然而紅顏與青史相映成輝,總是令人唏噓不已。對待一切傳奇的態度,遠觀總比近玩要好。

裴玄靜等人趕到西市刑場時,已經是人去台空,一切都太遲了。雪花漫天飛舞著,越來越大,天地間再度變成銀妝素裹的白茫茫一片。所有的悲歡都被大雪湮沒,歲月也將永遠不再複返。

魚玄機死後被安葬在紫閣山。李近仁為何將墳塋選在這裏,已經不得而知。但所有尚且關懷魚玄機之人,都沒有去質疑這一選擇。因為他們都知道,無論溫庭筠與李億在魚玄機心中曾有過何等重要的位置,最後一刻占據她心田的人毫無疑問地是李近仁。

不過,自魚玄機死後,就無人再見過李近仁,他就這般如輕煙地消失了,也許已經離開了塵世,也許藏在了某個角落中,無論如何,再也沒有人能找到他。尉遲鈞也提前離開了長安,決然踏上了回歸西域的漫漫路途。蘇幕則到鹹宜觀出家為女道士。眾人如同鶯梭燕掠一般,紛紛地散開了。

這一天,裴玄靜踽踽獨行,來到紫閣山,預備向魚玄機告別後,便要入終南山出家修道。將要到達墓地之時,遠遠看到一名素服女子正在墳前痛罵一名灰衣男子。走得近些,便認出素服女子正是國香,而那男子則是一直以來下落不明的李億。她不由得一驚,生怕李億對國香不利,忙疾步趕將過去。

卻聽見李億根本不理睬國香的哭罵,隻喃喃念道:“……如鬆匪石盟長在,比翼連襟會肯遲。雖恨獨行冬盡日,終期相見月圓時。”沙啞沉重的嗓音頗令人心酸。裴玄靜暗想:“這是魚玄機的詩。”再細看李億,他的表情流露難以抑製的痛楚,深深地打動人心。一刹那,她明白了,那份刻骨銘心的情緣始終留在他內心最深處。他依舊眷戀著魚玄機,然則此刻陰陽相隔,悔不當初又有何用。

國香見到裴玄靜,立即道:“裴姊姊,你來得正好。快將這個殺人凶手抓回官府治罪。”裴玄靜上前道:“李億,你毒害溫庭筠,如今自己也是一無所有,為何不去京兆府投案自首?”李億抬頭看了她一眼,怔了半晌,才幽然道:“我沒有殺飛卿。”語氣極為平靜,沒有立即推諉,也沒有急切辯解,仿佛隻是在敘述一件普通的事情,反倒更令人生疑。國香怒道:“到如今,你還不肯承認自己做過的事情麼?”

李億緩緩道:“我發現夫人是死於九鸞釵上的美人醉後,便猜到是魚玄機所為。然而九鸞釵是飛卿之物,從不輕易示人,他應該也脫離不了幹係,所以我先到鄠縣,打算找飛卿問個明白。我們二人,因為魚玄機之事,早已經多年不相來往,一見麵便吵了起來。後來我離開溫府,來到長安,想找魚玄機問個清楚。可是有個男人經常在鹹宜觀裏,我始終沒有機會。於是我又回到了鄠縣,不料發現飛卿竟然已經死了。我很是震驚,托人將消息帶給了魚玄機,想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

裴玄靜道:“果真是你托人帶的信。”李億道:“我一直在溫府附近。後來娘子幾個人就來了,再後來魚玄機也來了。我暗中觀察,發現魚玄機並沒有與飛卿勾結的跡象,所以我懷疑是她偷了九鸞釵,又殺了飛卿滅口,決意一路跟著她。”裴玄靜道:“昨晚你從秘道進入鹹宜觀,目的是殺魚玄機以報妻仇,可為甚麼又沒有下手?”李億顫聲道:“我看見了那些傷……她背上的那些傷,是夫人留下的……我……我實在下不了手……”他本來一直語調平穩,缺少抑揚頓挫,直到此處,才激動了起來。

國香道:“毒殺那個惡婆娘的是綠翹,不是魚姊姊。”李億驚問道:“甚麼?”裴玄靜道:“你一直認為魚玄機是凶手,魚玄機也一直認為你才是凶手,可歎一瓶美人醉令你們互相猜忌。然而魚玄機百般為你掩飾,一心要維護你……”國香接道:“而你卻一心要殺魚姊姊為惡婆娘報仇!”

李億一時木然,茫然,惑然,懵然,隻感覺整個人空洞洞的,縱有滿腔心事,萬種柔情,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僅僅在那一瞬間,他便失魂落魄了——眼睛深深地凹陷了下去,目光完全散去了神采,雙頰陡然幹癟,仿佛衰老了十年。許久後,他才慢慢從懷中取出一個布袋來,從中取出了一支釵,寶氣流轉,光亮奪目,正是那支令許多人窺探垂涎的九鸞釵。

裴玄靜忙叫道:“快些扔掉!那上麵有美人醉劇毒!”李億淒然一笑,隻將布袋扔掉,雙手將九鸞釵環抱在胸前,有些歉意,又有些羞赫,呆呆望著墳頭。裴玄靜已然明白他有意自殺,想要阻止,卻又不知道該如何開口,隻有長歎了一聲,拉著國香離開。

遠方隱隱傳來了歌聲:“泣葬一枝紅,生同死不同。金鈿墜芳草,香繡滿春風。舊日聞簫處,高樓當月中。梨花寒食夜,深閉翠微宮。”漸行漸近,似乎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李可及的聲音。

裴玄靜心中忍不住一聲歎息,回頭看時,黃巢不知道從哪裏冒了出來,正憤然朝李億走去,而李億已然慢慢軟倒在魚玄機墳塋前。

走出老遠,國香突然問道:“如果真的不是李億下毒,到底是誰殺了溫先生呢?”

裴玄靜並不作答,不是李億的話,凶手無非是陳韙與韋保衡中的一人。陳韙已死,韋保衡貴為駙馬,仇要麼已經得報,要麼無法得報。抑或本來就是李億一怒之下殺了溫庭筠,他後來追悔莫及,不肯承認事實而已,他絕然自殺,也隱有向溫庭筠謝罪的因素。無論三人中誰是凶手,都已經不再重要,過去的都已經過去了,隻是在活著的人的心中留下了一抹吹也吹不散的餘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