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俄羅斯文學

蔡葵先生要編一本《小說家喜愛的小說》,來信要我“從您廣泛的閱讀中選一篇”,並寫兩千字的短文介紹給讀者。很是慚愧,我的閱讀還稱不上“廣泛”,但僅就管窺之見,蒲寧的短篇小說曾給我很大的震撼。在蘇聯解體之前,我為台灣讀者編選過一本《蘇俄短篇小說集》,即以蒲寧為首,雖然嚴格地說來蒲寧不能算作“蘇俄”的作家。這可見我對蒲氏的偏愛。現在趁此機會我再次將他推薦給大陸讀者。我想就以我一九八九年為台灣讀者所寫的序言做介紹吧,今天看來,這篇序言並未過時,而且也沒有突破蔡先生限定的字數。

在國際政治家相互譴責的激憤言詞後麵,在斯德哥爾摩、日內瓦、紐約聯合國大廈,或任何一處國際性政治會議之上,儼然回蕩著另一種響徹寰宇的聲音。然而,這聲音又的確是呢喃細語,是竊竊私語,如同空氣一般無所不在又讓人無可覺察。這聲音穿著隨便,遊遊逛逛,毫無顧忌地闖入人的臥室,闖入人的心靈,而後就在那裏悄悄地居住下來生兒育女,使那顆心從而變得豐滿。

這聲音便是尋常百姓的聲音,文學的聲音。

忘記了是誰說的:一個國家如果有了一位偉大的作家,便有了另一個政府。這樣說來,倘若所有政府都讓作家來代表,也許世界會比現在美妙。

在我們閱讀外國文學作品,從中得知那個國家普通人的生活、思想、感情的時候,我們吃驚和感動的倒不是我們與他們的差異,而是如此的相似。

十九世紀的俄羅斯文學在世界文學中放射過奪目的光彩,斯大林時期曾一度晦暗。但是,近些年來的蘇俄文學又倔強地抬起了頭,它兩手扒開成噸的政治文學垃圾,將一個真實的蘇俄呈現了出來。每一個讀者都會寬慰地感覺到:不論是以龍、以熊,或以鷹作為自己民族的標記,原來我們都是——人!

這本書沒有編入曾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蘇俄作家——肖洛霍夫、帕斯捷爾納克和索爾仁尼琴的長篇巨著,卻用十月革命後流亡到法國的蒲寧的後期之作為開端。正如瑞典文學院所下的評語:“由於他嚴謹的藝術才能使俄羅斯古典傳統在散文中得到繼承。”我歎服他在最難駕馭的文學體裁——短篇小說——中所達到的驚人的藝術高度。寥寥三兩千字,即將一個人平凡的一生中最有普遍性的悲劇概括出來,讀者竟會以為寫的是他自己而唏噓不已;把日常生活處理得那麼富有衝擊力,令讀者感傷而又無可求告,這不能不說已是短篇小說的極致。

繼承了俄羅斯古典傳統的當然不止蒲寧一人。在十九世紀定型的俄羅斯文學的深厚的寫實傳統影響了幾代人,並且還有繼續流傳下去的生命力。我們不禁要這樣想:俄羅斯文學傳統是不是就是文學本身內在的精神,抑或構成文學的最主要因素之一?

本書的篇目都是近些年來蘇俄文壇上具有代表性的作家的代表作品。不言而喻,由於篇幅所限,這本書不能囊括當代蘇俄文學的全貌。俄羅斯民族並不是一個特殊的民族,因為所有的民族都有各自的特殊之處。在這裏,編者隻想指出在她的文學作品中所表現出來的如黑森林般的深沉的憂鬱和兒童式的天真的樂觀。這也許可以說是他們整體的特色。讀者可以批評所有的作品都缺乏現代的藝術手法,像喬伊斯、普魯斯特、海明威和福克納那樣,但在仔細品味之後,你會發現他們泥土般樸實的敘述方式中蘊藏著永恒的藝術魅力。

《幽暗的林間小徑》中,可愛的納傑日達說:“一切都會過去,但一切並不都會忘記。”是的,文學記錄過去和現在的時光,並向我們展示著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