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旁有一袋點心,是我順手買來,打算送給陳的。現在卻成了我的午餐。一個人,在無垠的草場上,咀嚼著簡單的幹糧,倒也是十分有趣。在這種景色裏,不覺其餓,卻也不覺其飽。吃東西隻是一種情趣、一種藝術。

我原來是帶了一本詞集子的,卻一直沒打開,總覺得直接觀賞情景,比間接的觀賞要深刻得多。飯後有些倦了,才順手翻它幾頁。不覺沉然欲睡,手裏還拿著書,人已經恍然踏入另一個境界。

等到醒來,發現幾隻黑色瘦脛的羊,正慢慢地齧著草,遠遠的有一個孩子蹺腳躺著,悠然地嚼著一根長長的青草。我拋書而起,在草場上迂回漫步。難得這麼靜的下午,我的腳步聲和羊群的齧草聲都清晰可聞。回頭再看看那曲臂為枕的孩子,不覺有點羨慕他那種“富貴於我如浮雲”的風度了。幾隻羊依舊低頭擇草,恍惚間隻讓我覺得它們嚼的不隻是草,而是冬天裏半發的綠意,以及草場上無邊無際的陽光。

日影稍稍西斜了,光輝卻仍舊不減,在一天之中,我往往偏愛這一刻。我知道有人歌頌朝雲,有人愛戀晚霞。至於耀眼的日升和幽邃的黑夜都慣受人們的鍾愛。唯有這樣平凡的下午,沒有一點彩色和光芒的時刻,常常會被人遺忘。但我卻不能自禁地喜愛並且瞻仰這份寧靜、恬淡和收斂。我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茫茫草原,就隻交付與我和那看羊的孩子嗎?叫我們如何消受得完呢?

偶抬頭,隻見微雲掠空,斜斜地徘徊著,像一首短詩,像一闋不規則的小令。看著看著,就忍不住發出許多奇想。記得元曲中有一段述說一個人不能寫信的理由:“不是不相思,不是無才思,繞青江,買不得天樣紙。”而現在,天空的藍箋已平鋪在我頭上,我卻又苦於沒有雲樣的筆。其實即使有筆如雲,也不過隨寫隨抹,何嚐盡責描繪造物之奇。至於和風動草,大概本來也想低吟幾句雲的作品。隻是雲彩總愛反複地更改著,叫風聲無從傳布。如果有人學會雲的速記,把天上的文章流傳幾篇到人間,卻又該多麼好呢。

正在癡想之間,發現不但雲朵的形狀變幻著,連它的顏色也奇異地轉換了。半天朱霞,粲然如焚,映著草地也有三分紅意了。不仔細分辨,就像莽原盡處燒著一片野火似的。牧羊的孩子不知何時已把他的羊聚攏了。村落裏炊煙嫋升,他也就隱向一片暮靄中去了。

我站起身來,摸摸石頭還有一些餘溫,而空氣中卻沁進幾分涼意了。有一群孩子走過,每人抱著一懷枯枝幹草。忽然見到我就都停下來,互相低語著:

“她有點奇怪,不是嗎?”

“我們這裏從來沒有人來遠足的。”

“我知道,”有一個較老成的孩子說,“他們有的人喜歡到這裏來畫圖的。”

“可是,我沒有看見她的紙和她的水彩呀!”

“她一定畫好了,藏起來了。”

得到滿意的結論以後,他們又作一行歸去了。遠處有疏疏密密的竹林,掩映一角紅牆,我望著他們各自走入他們的家,心中不禁憮然若失。想起城市的街道,想起兩側壁立的大廈,人行其間,抬頭隻見一線天色,真仿佛置身於死陰的幽穀了。而這裏,在這不知名的原野中,卻是遍地泛濫著陽光。人生際遇不同,相去多麼遠啊!

我轉身離去,落日在我身後畫著紅豔的圓。而遠處昏黃的燈光也同時在我麵前亮起。那種壯麗和寒磣成為極強烈的對照。

遙遙地看到陳的家,也已經有了燈光,想她必是倦遊歸來了。我遲疑了一下,沒有走過去搖鈴,我已拜望過郊外的晴朗,不必再看她了。

走到車站,總覺得手裏比來的時候多了一些東西,低頭看看,依然是那一本舊書。這使我忽然迷惑起來了,難道我真的攜有一張畫嗎?像那個孩子所說的:“畫好了,藏起來了!”

歸途上,當我獨行在黑茫茫的暮色中,我就開始接觸那軸畫了。它是用淡墨染成的“晴郊圖”,畫在平整的心靈素宣上,在每一個陰黑的地方向我展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