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關進牢房,其他囚徒看他未吃殺威棒,反替他擔憂起來,告訴他此事絕非好意,想必是使詐,想置他於死,還活靈活現地形容“塞七竅”的死法叫“盆吊”,用黃沙壓則叫作“大布袋”。不料武鬆聽了,最有興趣的居然是想知道除了此兩法以外,還有沒有第三種,他說:
“還有什麼法度害我?”
當下,管營送來美食。
武鬆尋思道:“敢是把這些點心與我吃了,卻來對付我?我且落得吃了,卻又理會!”武鬆把那旋酒來一飲而盡,把肉和麵都吃盡了。
武鬆那一飲一食真是瀟灑!人到把富貴等閑看、生死不縈懷之際,並且由於自信,相信命運也站在自己這一邊時,才能有這種不在乎的境界,才能耍這種高級的天地也奈何他不得的無賴。吃完了,他冷笑一聲:
看他怎地來對付我!
等正式晚飯送來,他雖懷疑是“最後的晚餐”,還是吃了。飯後又有人提熱水來,他雖懷疑對方會趁他洗澡時下毒手,仍然不在乎,說:
我也不怕他!且落得洗一洗。
這幾段,真的越看越喜,高興起來,便翻身拿筆畫上要點,加上眉批,恨不得拍掌大笑,覺得自己也是黑鬆林裏的好漢一條,大可天不怕地不怕地過一輩子。
三
回想起前天隨隊來四湖鄉的季醫生跟我說的話,她說:
“你看看,這些小朋友,他們問我,目前群體醫療的政策雖不錯,但是將來衛生署總要換人的呀,換了人,政策不同,怎麼辦?”
兩人說著不禁搖頭歎氣,我們其實不怕衛生署的政策不政策,我們怕的是這才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為什麼先自把初生之犢的銳氣給弄得沒有了?
是因為一直是好孩子嗎?是因為覺得一切東西都應該準備好,布置好,而且,歡迎的音樂已奏響,你才順利地踏在夾道花香中起步嗎?唐三藏之取經,豈不是“向萬裏無寸草處行腳”?盤古開天辟地之際,混沌一片,哪裏有天地?天是由他的頭顱頂高的,地是由他的腳來踩實踩平的。為什麼這一代的年輕人,特別是年輕人中最優秀的那一批,卻偏偏希望像古代的新媳婦,一路由別人抬花轎,抬到婆家。在婆家,有一個姓氏在等她,有一個丈夫在等她,有一碗飯供她吃——其實,天曉得,這種日子會好過嗎?
武鬆算不得英雄算不得豪傑,隻不過一介草莽武夫,這一代的人卻連這點草莽氣象也沒有了嗎?什麼時候我們才不會聽到“飽學之士”的“無知之言”:
“我沒辦法回去呀,我學的東西太尖端,台灣沒有我吃飯的地方呀!”
孫中山革命的時候,是因為有個“中華民國籌備處”成立好了,並且聘他當主任委員,他才束裝回國赴任的嗎?曹雪芹是因為“文藝基金會”委托他著手撰寫一部“當代最偉大的小說”,才動筆寫下《紅樓夢》第一回的嗎?
能不能不害怕不擔憂呢?甚至是過了許多年回頭一望的時候,才猛然想起來大叫一聲說:
“哎呀,老天,我當時怎麼都不知道害怕呢?”
把孔子所不屑的“三思而行”的躊躇讓給老年人吧!年輕不就是有莽撞往前去的勇氣嗎?年輕就是手裏握著大把歲月的籌碼,那麼,在命運的賭局裏做乾坤一擲的時候,雖不一定贏,氣勢上總該能壯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