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不知誰在服務隊住宿營地的門口播放一首歌,那歌因為是早晨和中午的代用起床號,所以每天都要聽上幾遍,其實那首歌唱得極有味道,沙嗄中自有其抗顏欲辯的率真,隻是走來走去刷牙洗澡都要聽他再三重複那無奈的鬱憤,心裏的感覺有點奇怪:

告訴我,世界不會變得太快,

告訴我,明天不會變得更壞,

告訴我,人類還沒有絕望,

告訴我,上帝也不會瘋狂,

……

這未來的未來,我等待……

聽久了,心裏竟有些愀然,為什麼隻等待別人來“告訴我”呢?一顆恭謹聆受的心並沒有“錯”,但,那麼年輕的嗓音,那麼強盛的肺活量,總可以做些什麼可以比“等待別人告訴我”更多的事吧?少年振衣,豈不可作千裏風幡看?少年瞬目,亦可壯作萬古清流想。如此風華,如此歲月,為什麼等在那裏,為什麼等人家來“告訴我”呢?

為什麼不是我去“告訴人”呢?去啊!去昭告天下,懸崖上的紅心杜鵑不會等人告訴它春天來了,才著手籌備開花,它自己開了花,並且用花的旗語告訴遠山近嶺,春天已經來了。明燦逼人的木星,何嚐接受過誰的手諭才長傾其萬斛光華?小小一隻綠繡眼,也不用誰來告訴它清晨的美學,它把翠羽的身子濃縮為一撇“美的據點”。萬物之中,無論尊卑,不都各有其美麗的訊息要告訴別人嗎?

有一首英文的長歌,名字叫To Tell the Untold,那名字我一看就入迷,是啊,去告訴那些不曾被告知的人,真的,仲尼仆仆風塵,在陌生的渡口,向不友善的路人問津,為的是什麼?為的豈不是去告訴那些不曾被告知的人嗎?達摩一葦渡江,也無非和聖人同樣的一點初衷。而你我十幾年乃至幾十年孜孜於知識的殿堂,為的又是什麼?難道不是要得到更真切的道和理,以便去告訴後人嗎?我們認真,其實也隻為了讓自己告訴別人的話更誠懇更紮實而足以擲地有聲!(無根的人即使在說真話的時候也類似謊言——因為單薄不實在。)

那唱歌的人“等待別人來告訴我”並不是錯誤,但能“去告訴別人”豈不更好?去告訴世人,我們的眼波未枯,我們的心仍在奔馳。去告訴世人,有我在,就不準尊嚴被抹殺,生命被冷落。告訴他們,這世界仍是一個允許夢想、允許希望的地方。告訴他們,這是一片可以栽下樹苗也可以期待清陰的土地。

回家吃飯的婦人回來了,我把床還她,學生還在不遠處的海清宮睡午覺,我站起身來去四麵亂逛。想想這世界真好,海邊苦熱的地方居然有一片木麻黃,木麻黃林下剛好有一張床等我去躺,躺上去居然有千年前的施耐庵來為我講故事,故事裏的好漢又如此痛快可喜。想來一個人隻要往前走,大概總會碰到一連串好事的,至於倒黴的事呢,那也總該碰上一些才公平吧?可是事是死的,人是活的,就算碰到倒黴事,總奈何我不得呀!

想想年輕是多麼好,因為一切可以發生,也可以消弭,因為可以行可以止可以歌可以哭,那麼還有什麼可擔心的呢?

真的,還有什麼可擔心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