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他如此調侃韓信,蕭何與周勃對望一眼,均感甚是尷尬。
劉邦說得興起,自顧眉飛色舞地續道:“生活無著,韓信就去河邊釣魚,結果在那裏一蹲半天,天色近午,一條魚也沒釣到,反而把自己餓的頭矒眼花的。這時,一位漂洗綿絮的婦人可憐他,就送他飯吃。一連數日,都是如此。韓信很感動,就對漂婦說:‘將來我若發達了,一定重報!’漂婦見他窮困潦倒,居然大言不慚,就怒道:‘男子漢大丈夫不能自立,淪落到連飯都吃不上了,還不思進取,真是可悲!我是可憐你這個窮途末路的公子哥兒才給你飯吃的,誰稀罕你的報答了?’還有一次,淮陰一個年青屠戶當眾折辱韓信,說:‘韓信啊,你雖然形貌長大,其實是虛有其表,不過是驢糞蛋兒——外麵光!就一個傻大個子罷了!你不是整天挎一把寶劍嗎?裝模作樣而已,有種你拔劍把我殺了,算你好漢!要沒種啊,就從我這胯下爬過去!’哈哈,哈哈,你們猜韓信怎麼著?他注目看了一會兒那個潑皮屠戶,竟爾乖乖地從那人胯下爬過去了!男子漢大丈夫,竟受胯下之辱,真丟人啊!嘿嘿,若是寡人,早就一劍殺了那個屠戶雜碎了!哈哈哈!”
周勃尷尬不已,心中卻大是不平,道:“大王休聽別人閑話!這些分明是在編造故事,侮辱韓都尉啊!”
劉邦笑道:“哈哈,閑話?什麼閑話?這些都是那個韓信的同鄉對我說的,怎會有假?淮陰人誰不知道韓信就是‘胯下小兒’啊?”周勃一時語塞,低頭不再做聲了。
劉邦又道:“韓信這小子不甘於貧寒落魄,行事大異常人!他的心誌就是與眾不同。他母親死了,家中貧困無法埋葬,可他還是到處尋找又高又寬敞的墳地,讓墳墓之旁可以安置萬戶人家。你們說說,這不是自大張狂又是什麼?”
蕭何道:“大才不必苛求細瑕,非常之人才有非常之事。大王用人一向唯才是舉,量才錄用,天下豪傑盡皆仰慕,韓信確是大才,還望大王三思。”
見他二人如此執著,劉邦心中有些不快了,站起身來,來回走了幾步,說道:“寡人就不明白了,怎麼你們都迷信那個韓信了呢?前些日子是滕公,唉呀,迷信得不得了,他韓信違反軍紀,本當連坐處斬,滕公隻聽他一語便即網開一麵,然後更力薦韓信有才,不依不饒。今日卻是你們兩個!你們都是寡人的心腹重臣,何以識見如此膚淺呢?寡人與你等自沛縣起兵,披肝瀝膽,久經沙場,踏著敵人的屍體走到了今天。戰場之上,衝鋒陷陣,冒血突火,那是拚的真本領啊!豈是三五句兵法所能解決問題的?如今這世上,滿口兵法韜略,趾高氣揚,指手畫腳之徒俯拾皆是,平日裏口若懸河,誇誇其談,臨陣退敵,百無一能!就像寡人帳下的辯士酈食其,舌如利刃,辯士無雙,他也熟讀兵書,倒背如流,但他充其量也就是個說客,比起寡人的張良運籌帷幄,決勝千裏,可是天壤之別啊!”
說到這裏,劉邦想起了張良,觸及心事,不禁有些傷感了起來,緩步走到窗前,眼望窗外,悠然神馳,喟然歎道:“可惜寡人的子房去投韓王,如今已不在身邊了!”怔怔地出了一會兒神。
蕭何與周勃對望一眼,相視苦笑,都想:“漢王心中先入為主,已執偏見,看來重用韓信尚須時日啊!”
過了一會兒,劉邦回過身來,溫言道:“丞相與周將軍鼎力薦才,全是為國著想,寡人實深感激,言語不當之處,尚乞鑒諒。”
蕭何、周勃連忙起身遜謝,劉邦又道:“至於這個韓信麼?前些日子,滕公力薦,寡人已升他為治粟都尉,委以全軍鹽鐵錢糧重任,他本是項王的一個執戟衛兵,也算榮升了。目前,軍心不穩,士氣低落,且武人功利心重,動輒就欲求高官厚祿,向寡人求官請權的將士多了,若不循章升賞,恐激軍心動蕩。請丞相留意考察韓信,日後若建功勳,再議擢用。”
蕭何與周勃告退出來,周勃感到沒有薦成韓信,頗為愧疚,就對蕭何道:“韓信絕對是將才,但大王成見已深,隻好全賴丞相周旋了。”蕭何素知劉邦為人,便慨然道:“將軍毋念,我自有主張。”
再說韓信等了數日,不見蕭何與周勃的回音,他本自視甚高,卻不得重用,輾轉反側,心中倍感寂寥,於是,便單人獨騎離了軍營,又到丞相府第來找蕭何。
這時,蕭何正忙於部署征召兵役、穩定地方治安等行政事務,府堂之上聚了十七八名郡縣官佐和軍吏,聽得門吏通報說韓信求見,連忙有請,一邊撂下公務,起身迎接。
韓信進來一見如此場景,覺得不便打擾,便欲轉身退出去。
蕭何望見韓信,當即滿麵春風,走下廳堂相迎。韓信隻好上前施禮參見。蕭何拉住他的手,十分熱情,溫言道:“我與周勃將軍已把足下舉薦給漢王了,大王這幾日忙於瑣碎政務,且容幾天,我再找大王計議。”
韓信遜謝道:“多蒙丞相厚愛,且容後報!”說罷告辭,轉身就往外走,蕭何執手相送。
這時,廳堂之上的那些郡縣官吏見丞相如此恭謹相迎,都是深感詫異,有的便交頭接耳,竊竊私議了起來。一人悄聲道:“這個韓信是什麼來頭?丞相要如此厚愛?”旁邊那人道:“我也不知道啊,瞧他這身裝束,也就是個都尉罷了,卻怎麼能得相國降階垂愛呢?唉,如今這事,莫名其妙啊。”另一人壓低聲音道:“聽說這個韓信,自以為是,目空一切,死乞白賴地纏著漢王和丞相要官呢!嘿嘿,恬不知恥,勢利小人而已。”
蕭何與韓信無意之間聞聽這話,蕭何十分不悅,轉過身來,對著那幫官吏,麵帶怒色,斥責道:“你們胡說什麼!這位韓都尉才幹卓絕,國士無雙,豈是你等鼠目寸光之輩可以妄自評論的?”
韓信對那些流言碎語恍如不聞,很是平淡,當下坦然一笑,道:“丞相不必理會!小人嚼舌,又何必認真呢?”蕭何深感歉仄,臉色甚是尷尬,一直送到了相府門外。
漢王就國,定都南鄭之後,幾路軍馬都屯駐在南鄭周圍,韓信所駐的營寨在南鄭城北天台山與南鄭之間的褒城一帶,距離南鄭不過三十餘裏。
出了相府,韓信跨馬而行,一直出了南鄭北門,沿著官道緩緩而行。
南鄭既是漢國都城,也是漢中一帶最為繁華的城市,地處漢江之濱,北倚秦嶺,南屏巴山,是連接巴蜀的一座山城,四麵環山,層巒疊嶂,不但風景秀麗,而且還是兵家必爭的戰略要衝之地。
韓信這幾日來心情鬱鬱,十分不快,剛才在相府之內又聽那些官佐冷嘲熱諷了兩句,雖說自己度量寬闊,終是心中不爽,暗道:“想我韓信堂堂七尺男兒,頂天立地,漢王既然無意重用,我又何苦求他?然而,此番棄楚投漢,本擬出人頭地,卻也付諸流水了!”思前想後,心潮起伏,不禁長歎了口氣。
忽聽得旁邊一人說道:“這位軍爺相貌堂堂,氣度不凡,正當大展宏圖,鵬程萬裏之際,卻怎地唉聲歎氣呢?”
韓信微微一驚,拉住馬韁,注目瞧去,但見大路之上迎麵走來一個儒生模樣的中年人,挎個包袱,風塵仆仆的,一看便知是一個外地來客。聽他出言不俗,當即下馬,拱手道:“在下韓信,敢問先生哪裏來的?”
那儒生道:“我是範陽人蒯徹,遠自齊國來。我瞧軍爺形貌不俗,印堂發亮,眉宇俊朗,正合氣運騰達之際,卻怎地愁鎖眉頭,長籲短歎呢?”
韓信微微苦笑道:“先生好眼力啊!識見不凡。莫非精通相術?”
蒯徹笑道:“不敢說精通,略知一二罷了。大路之上說話,多有不便。前麵有一茶樓,我請軍爺喝杯清茶如何?”
韓信道:“如此甚好!正要請教先生。”抬眼望去,卻才出了南鄭不遠,前麵正好便是一座小鎮,便與那儒生,尋了個高大寬敞的茶樓,在臨窗位置坐了下來。
茶博士急忙端過來一壺清茶,分斟兩杯,一邊說道:“聽二位爺口音,都是外地來的吧?那就品個鮮,這是咱漢中最有名的陝青茶,你瞧這茶,葉肉肥厚,條索緊湊,入口甘醇,清香濃鬱。”蒯徹笑道:“我是久聞漢中陝青茶的大名了,如若這茶果真有你這嘴巴子一半醇美,就算是天下珍品了。”茶博士陪笑道:“謝爺誇獎,小的是靠這張嘴皮子混飯吃的,但這陝青茶卻是貨真價實,名不虛傳啊!兩位爺慢用。”韓信道:“你且退下,我們自會品嚐。”茶博士應聲走開了。
蒯徹呷了一口茶,但覺清香馥鬱,直透心脾,不禁讚道:“果然不錯。”
韓信道:“適才先生語出不凡,願聞其詳。”蒯徹微微一笑道:“我看足下天生大富大貴之相,印堂發亮,但分明晦氣才除,隱隱澀澀,尚有鬱積,說明足下剛脫困厄,死裏逃生啊!”韓信頗為驚異,脫口便道:“先生未卜先知,真神人也!”當下就將自己棄楚投漢,卻不得重用,反受連坐,幾乎處斬,後為滕公所救的一段經曆簡略說了一遍。
蒯徹道:“《易經》上說,天下萬事萬物都有道理、規律、跡象可尋,隻不過常人不易發現,不深入研究探討罷了。足下胸懷壯誌,膽識過人,正當趁這亂世,風雲際會,建功立業,名垂青史啊!”韓信歎道:“滕公、丞相、周勃將軍都曾向漢王力薦,隻是迄今未見重用的跡象。唉,如今,我也有點灰心了。”
蒯徹道:“當今之世,雖說群雄並立,但以實力而論,項王最強,漢王次之,其餘諸王貌似洶洶,割據一方,其實外強中幹,都不足以爭霸天下,終究難成大器。而今,漢王雖有先入關破秦的不世之功,但為項王所忌,遠黜巴蜀、漢中,土地貧瘠,山高路險,僻處一隅,怎能奮起?足下何必執著一念,荒廢一生呢?”
韓信苦笑道:“人生在世幾多無奈,苦困不幸偏偏在我!”隨手端起那杯茶來,一飲而盡,臉上豪情頓現,說道:“開弓無有回頭箭!人各有誌,何必強勉?大丈夫安身立命,自有主張。”
蒯徹道:“然則足下以為漢王能夠扭轉乾坤,一統天下?”韓信點了點頭,語調堅定地道:“漢王以仁義對項王的殘暴,已得民心,打到最後,漢王必勝!”
蒯徹頗為不解,疑惑道:“如今項王雄兵數十萬,猛將如雲,實力強悍,無人能擋;號令天下,莫敢不從!而漢王僻居漢中,道阻路險,惟一的秦嶺褒斜棧道也已焚毀,此番我來漢中便是得土人指點,這才繞道陳倉,從一險僻小路而來,備曆艱辛。”
聽到這裏,韓信驀地裏精神一振,道:“陳倉故道!是了,是了!”
蒯徹見他如此異樣,有點莫名其妙了,續道:“是啊!陳倉故道,小路險僻,多年失修,難走之極!怎麼了?”韓信擺了擺手道:“沒什麼,沒什麼!我也聽說有這麼一條舊路,年久荒疏,很少有人通行了,不意先生竟從那裏過來了。”
蒯徹續道:“如今漢王士氣低落,人心思歸,時有將士逃亡;兼且三秦之地有雍王章邯、塞王司馬欣、翟王董翳把守,布置精兵,周密監視,形成了圍困絕地之勢,漢王要想兵進關中,可是勢比登天還難啊!”
韓信點頭讚許,忽然問道:“先生認為項王此人如何?”
蒯徹道:“當世梟雄,威猛無匹。然而此人過於殘暴,屠城劫掠,坑殺降卒,所到之處,一片焦土,怨聲載道。仁義不施,民心已喪,且無遠略,形同僵屍而已。”
韓信笑道:“我知道了,先生是齊王說客!”
蒯徹大驚,連連搖手道:“將軍取笑了!我來漢中巴蜀一帶遊學,哪裏是什麼說客!這可開不得玩笑呀!”
韓信大笑道:“你豈能瞞得過我?你說你是遊學的儒生,哪有苦讀詩書的儒生如此關心天下大勢,對漢王、項王的實力、處境了如指掌的?你也絕非等閑之輩,我既和你深談,就當你是朋友了!先生何必擔憂?”
蒯徹心悅誠服,感歎道:“將軍目光如炬,明察秋毫,蒯徹佩服!”
韓信續道:“本來我猜想你可能是項王派來的奸細,但你識見不凡,看到了項王的致命不足,而且頗不讚成他的行事,所以,我就知道你不是項王的奸細了。適才你我二人相逢之初,你就說來自齊國,我當時就想:如今,齊國一分為三,實力瓦解。原來的齊王田巿已被項王封作膠東王,到即墨稱王去了,現今的齊王田都本是齊將,濟北王田安是項王部將,此三人都無謀略,鼠目寸光之輩,那麼到底是誰派你來漢中的呢?所以與你交談,我就是要想解開這個謎團。”
蒯徹聽他心思如此縝密,暗暗讚歎,臉露微笑,默不做聲。
韓信說罷,沉吟半晌,忽道:“莫非三齊之地發生了什麼變故了?是田榮?是了,隻有他有這個力量!但他本是齊國相國,怎地自立為王了?現在時機尚不成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