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傷情漢廣為君歌(1)(1 / 3)

韓信又等了兩天,仍然是一切如故,自己整日在軍中料理錢糧事務,既不見漢王擢用,也不見蕭何回話,不禁心中煩亂,暗道:“想我韓信熟諳韜略,深通兵法,一身改天換地、扭轉乾坤的本領,而今漢王僻居一隅,正是用人之際,怎地竟爾不為重用?莫非夏侯嬰、蕭何、周勃等人隻是應付了我幾句,並未向漢王轉達?或者即使推薦也是泛泛幾句冠冕堂皇的話而已?如今這世道,人心隔肚皮,做事兩難知!陽奉陰違之輩在所皆是,人心不古啊!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既然如此,我何不直接找漢王獻計進策,以圖擢用?”轉念又想:“我徑直拜見漢王,見機行事,他如無意用我,那時即刻投齊,去與蒯徹會合,先輔助齊王田榮擋住項羽的攻擊,伺機另圖大事。”想到這裏,韓信精神大振,當下離了營寨,跨馬揚鞭,直奔南鄭而去。

不多時,韓信便來到了漢王宮殿門前,對宮門侍衛官道:“治粟都尉韓信有要事求見漢王,懇望轉報。”

那侍衛官見他單人獨騎,又是個都尉,甚是傲慢,連正眼都不瞧一下,便道:“大王正在宮中與幾位將軍商討軍國大計,也不知何時才能接見都尉?這樣吧,你今日且回營寨,聽候召見吧。”

韓信道:“我有緊急公務要見大王,相煩通報。”

那侍衛官道:“你是治粟都尉,隸屬丞相管轄。此時,丞相正在王宮議事,若有緊急公務,他已向大王說知了。”

韓信道:“我今日所奏公務,丞相尚然不知。”

那侍衛官見他執意要見漢王,就道:“既如此,我等為你通報一下,你且在右邊廂房等候罷。若大王召見你時,我等喚你入見。”

韓信拱手道:“也好。有勞了。”便到廂房歇息去了。

韓信在廂房之中等了足足有兩個多時辰,日已近午,正等得不耐煩時,一名侍衛官走了進來,說道:“大王與丞相和幾位將軍商討大事,會議至今未散,現下都已在宮中就餐,韓都尉還是改日再來罷。”韓信一心要見劉邦,便執意不走,說道:“我今天一定要見到大王,便在這裏等候罷。”那侍衛官笑了起來,道:“那也行,不過此時已近中午,韓都尉總得出去吃點飯吧?”

韓信無奈,隻得出來,自行到附近飯鋪匆匆吃了午飯,便又到漢宮廂房中等候了起來。

這日下午又是一番苦等,一直等到了臨近傍晚時分,這才有侍衛官過來傳話道:“大王召見韓都尉。”

漢中南鄭一帶山高林密,霧氣彌漫,比之中原地區,太陽落山要早一些時候,而且夜幕降臨的很快,因此,下午時間甚短,太陽一旦落山,不多時天色便即昏暗。

韓信看看日已偏西,天色已然不早,當下隨著那名侍衛穿廊過院,走上大殿,參見劉邦。

劉邦端坐在大殿之上,頗為倨傲,瞧了一眼韓信,神情很是淡漠,問道:“你就是韓信,許多人都說你很有才幹啊!說吧,你有什麼要緊公務急著見寡人呢?”

韓信道:“屬下今日偶然遇到了一位關中商販,據他所說,齊相田榮對抗項王,擊敗田都,斬殺田巿,收編彭越,滅了田安,已然統一了三齊之地,自立為齊王,並任命彭越為將軍,率軍伐楚。前些日子,項王命蕭公角帶兵抵抗,被彭越打敗。如今西楚震動,正是大王乘勢入關、還定三秦的大好時機啊!”

劉邦吃了一驚,麵色微變,轉瞬之間又故作鎮定了起來,冷冷地道:“這些寡人知道了。但你所說的乘勢入關,還定三秦,談何容易!戰爭關係著國家的生死存亡、社稷安危,豈可輕言戰事?《孫子兵法》開篇就說:‘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丞相多曾誇讚你熟讀兵書,這個道理你應當明白啊!”他看韓信還想再說,有些不耐煩了起來,擺手道:“好了,好了,現下你是治粟都尉,責任重大,且先做好本職工作。今後若有什麼良策,不妨先跟丞相說知好了。退下去吧。”

韓信見他如此傲慢,對待部屬盛氣淩人的樣子,心中大憤,暗道:“人言漢王禮賢下士,今日一見,卻原來也不過是個鼠目寸光的政客罷了!”又想:“此地不留爺,自有留爺處,難不成我韓信離了你劉邦便一事無成了麼?還是投齊去吧,省得在這裏心冷。”想到此處,韓信心意已決,雄心頓起,轉身退出,更不回頭,大踏步走出了漢王宮殿。

韓信出了宮門,仰麵看看天色,但見日薄西山,晚霞滿天,景色旖麗,卻無心欣賞,時候已然不早,黑暗的陰影逐漸籠罩在南鄭城頭,當下跨馬揚鞭,出了南鄭北門,沿著大道,一路北行而去。

韓信原本自視甚高,又得夏侯嬰、蕭何、周勃等人的賞識,決意輔佐劉邦還定關中,但劉邦遲遲不予重用,已然心灰意冷,這番再受劉邦冷遇,心中大是不忿,想起了蒯徹的一番話來,遂更加堅定了投齊的決心。這時騎在馬上,在暮色蒼茫之下,一路疾奔,心無雜念,反倒覺得十分快意,隻想迅速離開漢軍,盡快趕到齊國。

天黑時分,韓信連人帶馬乘船渡過了漢水,繼續北行。他所棲身的漢軍營寨在褒城南郊,這時看看接近營寨,當即折而向西,繞過褒城,縱馬揮鞭,沿著官道,繼續向北而行。

這一番急行,韓信跨馬直走了約有兩個多時辰,來到了一處較大的集鎮,人困馬乏,腹中饑餓;看那天色時,已近半夜時分,好在鎮上客棧甚多,當下尋了一家客棧,一問之下,才知道到了青橋驛,距離南鄭已有一百餘裏了。

青橋驛向北離馬道河甚近,已不過二十裏地的路程了。寒溪與褒河在馬道河一帶交彙,往南流入褒河。在馬道河隻要渡過寒溪,溯褒河而上,經武關、江口鎮,再沿紅崖河折向北,就是褒斜棧道的秦嶺一段,穿過褒斜棧道這條山穀便進入了關中。雖說此地的棧道已經被漢軍燒毀,但單人獨騎跋涉,路途雖有險阻,卻也仍可通過。

韓信問明路線,心頭略寬,當即吩咐店伴先把馬牽去廄下喂了,自己胡亂要了些酒食吃過,便在客房裏睡了。

再說蕭何因有軍國事務,連夜來見漢王。

劉邦一見蕭何,很不高興地道:“那個韓信太不安分了!他今天下午自己來找寡人了,非但不安心本職,還四處搜羅情報,倒關心起軍國大事來了,成何體統?寡人就訓了他幾句。日後,丞相對此人須得嚴加管束才行。”

蕭何聽了,大吃一驚,顫聲道:“什麼?韓信來找大王?還被大王訓了幾句?”自顧自地搖了搖頭,口中喃喃地歎道:“你又何苦如此性急呢?這事兒,我蕭何有責任啊!”

劉邦見他如此,十分詫異,不解道:“你說什麼呢?什麼何苦如此性急?你又有什麼責任了?簡直莫名其妙!”

蕭何麵色灰暗,不答劉邦,著急萬分地道:“韓信什麼時間走的?”劉邦不懂他何以如此著急,淡淡地道:“今日傍晚時分。”

蕭何匆忙施了一禮,說了聲:“臣有急事先告退了。”一邊說著話,就匆匆忙忙地奔出了大殿。

劉邦大惑不解,瞧著蕭何匆匆忙忙的狼狽相,笑道:“身為丞相,居然如此張皇失措,怎成大器?”袍袖一拂,自回後宮去了。

蕭何奔出漢宮,從自己隨行的侍衛手中搶過一盞燈籠,對那四名侍衛道:“你等且回相府,我有急事要出城。”說著話,翻身上馬,直奔北門而去。

那四名侍衛見丞相大失常態,也都驚詫莫名,紛紛叫道:“相爺保重啊!”

蕭何持了燈籠,快馬加鞭,一路向北疾行,渡過漢水,不多時便來到了褒城營寨。

蕭何勒住馬韁,暗忖:“韓信被漢王冷遇,失望灰心,如此,必然不回營寨,那麼,定是繞道北行,往褒斜棧道方向去了。他傍晚時分已走,我須得緊追不舍,若有半點遲延,定難追上。此人一旦入楚,若得重用,漢王與我等死無葬身之地了!”想到此處,不禁驚懼更甚,脊背之上涼氣直冒,伸手抹了一把汗水,來不及休息,便又催馬向北追了下去。

這晚,月色昏暗,霧氣灰蒙蒙的,秋風在曠野裏吹動樹木,瑟瑟作響。入夜之後陰冷的寒氣陣陣襲來,蕭何一手提了燈籠,一手挽著馬韁,單人獨騎,一路奔馳,淒淒惶惶,說不出的孤寂淒涼。

再說韓信,第二天清晨,一覺醒來,但覺寒意襲體,耳聽得窗外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當即起身,推開窗戶,但覺一陣清新,外麵秋雨下得正緊。

韓信原本就是個心意豁達之人,前些日子,隻因存了獲薦擢用之心,卻又遷延不決,這才鬱鬱煩亂,如今受了劉邦冷遇,自知已然重用無望,一旦絕了此念,心無掛礙,胸臆豁達,反而心情再無遲滯,登時暢快了許多。

韓信在客棧吃過早飯,風早住了,天色依舊灰沉沉的,那雨卻漸漸地下得小了,再過一些時候,就隻是蒙蒙細雨了。

他深知楚齊戰事嚴重,項羽伐齊隻在旦夕之間,齊王田榮遠非項羽敵手,自己既然決意投齊,那麼便一刻也拖延不得了。於是,韓信取出一些銀錢,結算了店錢,再命店伴去買了鬥笠、蓑衣等一應雨具,問明了路線,便匆忙跨馬北行。

青橋驛距離馬道河隻有不到二十裏的路程,但雨後泥濘,到處是坑窪積水,不太好走,但韓信急著趕路,便催馬前行。

一路上細雨如絲,淅淅瀝瀝,霧氣蒙蒙,鉛雲低沉,舟車稀少,韓信也樂得獨行,雨霧之中,青山綠樹都已看不分明,但他此時心裏卻倍感舒坦。

這一路之上,細雨泥濘,隻能緩緩而行,所以,一直走了一個多時辰,韓信這才單人獨騎來到了馬道河渡口。

韓信立馬在馬道河渡口,雨霧迷蒙中,目力所及,瞧不了多遠,但隻見蘆葦遍布,雜樹叢生,霧氣空濛之中,自是一派江南蘆蕩風景。看那寒溪水時,水麵並不甚寬,竟是波濤洶湧,濁浪澎湃,勢如奔馬,浩浩而東,一眼望不到邊際,聲勢駭人。想是昨晚後半夜一場秋雨,山洪爆發,導致了寒溪暴漲。

韓信在渡口四下裏環視一遍,不要說渡船,連艄公的半個人影也無。不禁歎了口氣,暗道:“偏偏昨夜一場大雨,寒溪暴漲,硬生生地阻隔了我投齊之路,莫非這是天意?”佇立馬上,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靜。

既然渡河無望,韓信便隻得撥馬而回,尋思著暫先找個附近客棧住下,待寒溪水勢落了再走。

豈知韓信剛剛回馬走了幾步,突然之間,一陣悠揚清越的簫聲傳入了耳中,那簫聲婉轉,纏纏綿綿,如泣如訴,蕩氣回腸,仿佛便是兩個青年男女在竊竊私語,說著情話,甚是悅耳。

韓信聽這簫聲來自渡口西側,不禁一呆,暗想:“這般時候,渡口岸邊,細雨幕中竟有人吹簫,纏綿愛戀,大是風雅之士了。”循著簫聲望去,細雨蒙蒙之中,霧氣彌漫,看不甚遠,瞧不到什麼人在吹簫。

這時,簫聲止歇,那人唱道:“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遊女,不可求思。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韓信幼年讀過一些詩書,知道這是《詩經》裏的那首《漢廣》的第一段。《漢廣》本是一首流傳於漢水一代的悲情詩,講述的故事是:一個樵夫在漢江之邊偶然遇到了一位漂亮的姑娘,頓生仰慕,情思纏綿,無法解脫,可是,他卻始終得不到姑娘的愛情。現在,那個美麗的姑娘就要出嫁了,連送親的馬匹都準備好了。於是,樵夫麵對浩渺的漢江之水,隔江相望,傷心之極,就唱出了這首動人的情歌,傾吐了壓在心底的滿懷愁緒。但今天所遇的歌者聲音蒼涼,韻味深沉,感情真摯,大是不俗,不禁聽得入了神。這段歌詞的大意是:“南方有棵大樹枝繁葉茂,卻不能在下麵休息納涼;漢江來了一個美麗的姑娘,想要追求卻隻能是徒勞一場。浩浩蕩蕩的漢江多麼寬廣,不能渡過空餘惆悵。滾滾漢江多麼漫長,不能渡過空餘憂傷。”

韓信聽了,隱隱覺得這唱歌的聲音似乎在哪裏聽到過,既熟悉,又陌生,偏偏想不起來。而且,這歌聲似乎是在敘述他執著地追求一個人,想要極力挽留他,眼看得不到了,傷心不已,所以惆悵彷徨。突然之間,韓信心中一動:怎地自己老覺得這歌聲隱隱然是漢軍想要挽留自己呢?

接著又聽那人唱道:“翹翹錯薪,言刈其楚;之子於歸,言秣其馬。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這段歌詞的大意是:“雜樹叢生長得很高,砍柴的人兒要砍荊條;那個美麗的姑娘要是肯嫁給我,我立即就去把迎親的駿馬喂飽。浩浩蕩蕩的漢江多麼寬廣,不能渡過空餘惆悵;滾滾漢江多麼漫長,不能渡過空餘憂傷。”

韓信聽到這時,豁然明白了,唱歌的人竟是漢丞相蕭何!他是在借《詩經》中的《漢廣》寓意來規勸我,希望我重回漢營!蕭何身為漢國丞相,軍國要務纏身,日理萬機,怎地這時竟冒著風雨來到了寒溪渡口?就為了挽留我韓信?南鄭離這裏一百多裏,他便是插翅也飛不到這裏來啊!難道是昨夜冒雨趕來,搶在了我的前麵?這不可能!這不可能!但韓信此刻確確實實聽出了,那唱歌之人就是蕭何!而且,《漢廣》一詩的詞意也千真萬確就是要挽留一個心上的人啊!韓信驀地裏心中一亮:“這分明是丞相蕭何在借詩寓意,委婉挽留我韓信啊!”韓信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伸手揉了揉眼睛,矚目瞧去,雨霧之中,仍是看不到人影。韓信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側耳傾聽,歌仍在唱著,那分明就是蕭何的聲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