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腳板的男人雙手抓著豬肉不放,頭低著。
孫大娘上前一邊說話,一邊數銅板,對掌櫃道:“劉老大!你不賣肉,薅著人家脖領子幹啥哪——麻煩你,我要塊肉!”
劉老大氣哼哼地說:“孫大嬸你老不知道,這老小子吧,拎點子精米到我店裏頭來,比比畫畫地要換塊肉。起先我當他是個聾啞人,可憐他就換給他了,可我再一瞧!他光著腳……”
孫大娘不以為然:“光腳咋的?窮人就光腳!光腳的就不怕你這穿鞋的!”
圍觀眾人一片笑聲,劉老人解釋道:“啥呀大嬸!你看看他那個腳指頭,誰也不挨誰,他那是穿趿拉板兒穿的。你再看他穿的衣裳,他準是鎮外道東那個日本開拓團的小日本!他裝啞巴是他不會說中國話!”
圍觀者七嘴八舌喊起來——
“我×!這小日本強占咱們的地還想吃肉!”
“他嘴還怪饞的啊!想吃肉回你們日本吃去!”
“小日本把咱們的地用鐵絲網圈上!不叫咱們進去!他倒跑到咱這疙瘩換肉來啦!”
“叫他把肉擱下!不擱下就削他!”
“對!削他!削他-…”
孫大娘彎腰對日本人道:“打人幹啥?讓我跟他說——日本大兄弟,人家不換給你,你就把肉給人家,把米拿走,你們別老整這強買強賣的事,中不?”
張作霖對馬秘書示意,讓他當翻譯,又道:“大娘,他聽不懂你老的話。”
馬秘書當下用日語和那個日本人交談,才知道這個人是日本開拓團的屯墾移民。那日本人露出哀求的眼神,點頭哈腰說道:“先生,請您幫幫我吧!不是我要吃肉,是我的妻子生了小孩,孩子沒有奶吃!我剛剛到這裏,豬、雞什麼都沒有養。開拓總部隻發給我們米和毛巾、肥皂。先生,請您幫忙啦!可憐可憐我的妻子和孩子吧!”
孫大娘聽了,惻隱之心發作,說:“日本大兄弟,你也挺難的,這麼老遠,你們幹啥要到我們這疙瘩來?回你們日本老家去多好!”
那日本人搖了搖頭,道:“回不去了!我們開拓團的移民是作為多餘人口,從村莊被分出來的!我們老家的房子已經被政府拆了,日本已經沒有我們的家了!”
張作霖驚奇地問:“拆房子!這叫啥事?你問他啥叫多餘人口?”
那日本人低頭道:“我的日本村莊,每戶隻有半畝耕地。人多地少,就從村莊分出一半人口來,這分出來的就叫多餘人口,村莊裏剩下來的人口,每戶就有一畝地了。這些多餘人口都到滿洲來啦,過去有的人家去了朝鮮和台灣。我們臨走的時候,關東洲都督福島安正閣下對我們講話,我們來滿洲是為大日本開拓生存空間,建立皇道樂土!每戶移民,要和分得的二十坰土地親密結合,世代保存!”
圍觀者嘩然:“啥?每戶分二十坰!那得占咱多少地啊?”
孫大娘讓大夥安靜下來,問道:“你們日本沒有家了,那就要賴在我們這疙瘩不走啦?你家幾口人啊?”
那日本人是個老實人,道:“4口,不,現在5口人啦,3個孩子啦!”
孫大娘問道:“那也就你一個人下地幹活,能種得了二十坰地嗎?”
那日本人用手比畫,道:“不但種不了,還不會種這樣的地。在日本種地是打成方池子,這裏是堆起一道土牆。不會種!這裏的天氣和日本也大大的不一樣,不會種!以後隻能是雇這裏的人來種啦!”
圍觀者本來已經看出這日本人是老實人,可是這個老實人說出來的老實話實在讓人受不了,當下異口同聲罵道:“啥?媽拉巴子!搶了咱們的地還要在咱這當上財主啦!媽拉巴子比紅胡子還禍害人!削他!削死他-…”
有人更是氣憤不過,上前踹了日本人一腳,孫大娘看見了,道:“打他幹啥,咋說他也是個種地的!再說他家老娘們正在貓月子,孩子還沒奶吃……”
圍觀者一起喝道:“不行!削他!削他!”
孫大娘上前用身子護住那個日本人:“削誰?我看就該削你!你不是娘生娘養的?女人生回孩子那是過道鬼門關哪!你能眼瞅著孩子沒奶吃餓死?生個小貓小狗人還心痛它哪!”
掌櫃劉老大衝著人群喊:“他要是殘廢人我送他塊肉吃都中,一個小日本用這點精米換我一大塊肉,我還吃虧哪!”
孫大娘不由分說,把米袋奪過來,將手中銅錢拍在掌櫃手掌中,說他那塊肉我買了,這米給我。然後對那個日本人說道:“你還不馬上走!”
日本人聽說讓他走,向孫大娘行禮,又從懷內掏出趿拉板兒穿在腳上快步跑了。
圍觀者看著日本人的狼狽模樣,罵道:“瞧他那個熊德行……”
孫大娘拉起張作霖,道:“走,沒有肉,不怪大娘吧。回家我給你餷精米粥吃,精米粥就鹹菜,扛香!”
張作霖、孫大娘、馬秘書三人剛離開肉鋪不遠,換豬肉的日本男人又跑到孫大娘跟前。
那日本人畢恭畢敬地行了一個大禮:“老大娘,關東洲要給我們開拓團每戶人家發槍啦!請您告訴大家小心!千萬小心!”
說完,那日本人轉身急忙走了。孫大娘聽完馬秘書的翻譯,喊住那日本人,正色道:“你站住!你去告訴你們的日本軍隊!我們祖祖輩輩在這疙瘩開荒種地,你們發槍發炮都別想占去!中國有句老話:羊肉貼不到狗身上!你們記住了!”
那日本人一時沒明白,想了一會兒,道:“羊肉貼不到狗身上——老大娘說得對!記住了!”
張作霖看著轉身跑去的身影,心想,我要是成了奉天府的都督!我絕不讓小日本到遼西來占地!三人又走了一段路,看見了遠處的獸醫樁子。張作霖看見當年自己行醫豎立的獸醫樁子還立在那裏。孫大娘告訴張作霖:“獸醫樁子還立著,可那房子都賣了。唉!於二和於六是高坎鎮最趁錢的兩個大戶,如今這兩家人是死的死,逃的逃,都沒人啦!於二是叫胡子給挑的灶,於六是叫日本開拓團給挑的灶!”
張作霖終於問出口:“於六家沒人啦?那二蘭子哪?”
孫大娘看了張作霖一眼,道:“你要不問,我也不想跟你說,老於家就把獸醫樁子的西下屋一間房,留給了二蘭子。二蘭子就一個人單過哪!”
張作霖問道:“於六死了,她咋不改嫁呢?”
孫大娘歎了口氣,道:“找了個男人搭夥過了不到一年,男的把二蘭子攢的私房錢騙光就跑了。這個女人命真苦啊,如今就靠半掩門過日子!你走到這疙瘩,應該去看看她。你做過對不起她的事,這麼多年了,早都過去了!”
張作霖辯解道:“大娘,我跟二蘭子沒那事!你老信不?”
孫大娘轉過頭,嘿嘿一笑,一臉不信,道:“這種事,隻有你們兩個人知道有沒有。”
孫大娘朝前走去。張作霖把馬秘書叫住,讓馬秘書把身上帶的銀元全給他,又吩咐馬秘書先跟大娘回家去等他。馬秘書給張作霖一摞銀元,跟孫大娘走了。
張作霖走到獸醫樁子院內,在二蘭子門前張望。兩個過路的男人見張作霖在二蘭子門前就議論:“看!大白天的就有人上二蘭子的門啦!二蘭子的生意真紅火起來了!”
張作霖怒目而視,猶豫少許還是敲了門,喊道:“二蘭子!在家嗎?”
屋內傳出二蘭子的聲音:“進來吧。”
張作霖進了屋,因窗簾擋著,屋內較暗。隻見一個女人躺在炕上,背對著光線,二蘭子道:“先交錢。”
二蘭子聽見錢放在炕沿上的聲音,解開了上衣。當她坐起來伸手去拿錢時,手卻停在半空中——炕沿上是一摞民國三年造的袁大頭銀元!她翻身下炕,打量來人。當她似乎認出來人時,倒抽了一口冷氣,她一把將窗簾扯下。眼淚先下來了,她立即雙手抓住衣襟將胸脯擋上,喊道:“作霖!你……你來幹啥?”
張作霖看見舊日嬌豔如花的二蘭子破敗得臉色泛黃,一陣心酸,柔聲道:“二蘭子……”
二蘭子瞪著張作霖,又委屈又難過,更兼氣憤,道:“你別挨我!我埋汰!我年輕好看那陣兒白給你你都不要!這會兒你來幹啥?”
張作霖無話可說,又想說些什麼,於是含悲說道:“二蘭子,我……”
二蘭子撲倒在炕上痛哭,一摞銀元滾落在地,聲嘶:“你別過來!我埋汰!我埋汰!你走!你走……”
張作霖走出屋子,來到獸醫樁子前,他用手撫摩已被風雨剝蝕的木樁。樹猶如此,人何以堪?不免感慨萬分。張作霖站在窗前,等二蘭子停止哭聲,才對二蘭子說道:“二蘭子,我得謝你啊!當年要不是你逼我跟你好,我離了這高坎鎮,也就不會有我張作霖的今天——你多保重吧!”
張作霖說完,望了望天,不知怎的,居然也淌下兩滴清淚,一跺腳,揚著頭走了。
不久,奉天城張作霖官邸前,一輛拉客的馬車停了下來,從車上下來商人打扮的張作霖和馬秘書。門前一個領班的班長見是張作霖,忙喊敬禮!轉頭忙往院裏跑著傳話,師長回來啦!
在後院東廂房的張學良聽到爸爸回來了,飛快往外跑。他跑到二進院的垂花門處,正遇上走進來的張作霖。張學良一下撲到父親懷裏,放聲大哭起來:“爸!我媽病了!”
張作霖忙把張學良摟在懷裏:“你別哭!你媽啥病?”
張學良哇哇大哭起來:“新民來人報信兒說……我媽病得不行啦!”
張作霖拉起張學良,跑到大門口對值班班長吼道:“快給我備馬!給少爺備車,快!”
班長跑了過來,道:“報告師長!調多少衛隊?”
張作霖一指門前衛兵,道:“調啥衛隊,你們幾個都騎上馬跟我走!”
張作霖帶領張學良及9個衛兵,共11騎跑到奉天火車站前,一起翻身下馬。奉天火車站站長辦公室內,站長正在填行車表,張作霖開門進屋。站長看見張作霖一身穿著像是商人,驚奇道:“你進來幹啥?這不是你待的地方,等車去車站候客廳等。”
張作霖不理會,大踏步上前:“你是站長?我要上新民府!這會兒有火車嗎?”
站長看著張作霖來勢洶洶,嚇了一跳,忙後退一步:“上新民?那是京奉路,早上就開走了,這會兒哪來的車呀!”
“那啥時候有車?”
聽著這漢子的怒吼,站長隻覺得晴天打了個霹靂,震得他兩腿發軟,說:“明天早上,明天你早點來——出去吧,出去吧!”
張作霖道:“你聽著!我叫你馬上開一趟去新民的車!”
站長顫聲道:“你沒睡醒啊!這是火車站!火車得順著鐵道線跑,有調度才能開,你當是馬路上的大馬車啊,說開走一輛就開走一輛——你出去出去!”
張作霖把門開了,叫班長進來,他抽出班長的手槍,解下他的皮帶,又把皮帶遞給班長,指著站長,下令:“把他給我綁上!”
站長雙手被皮帶綁在背後,魂不守舍地說:“哎!你這是要幹啥?”
張作霖用手槍指著站長腦袋:“告訴你!我是張作霖!我叫你馬上開一趟火車去新民!要不我就斃了你!”
站長一臉的苦相道:“你是誰也不行!你斃了我也沒用,沒有車呀!”
張作霖把站長拉到站台上,他指著停在站台上的一列火車,問:“你就叫這輛火車往新民開!”
站長搖頭:“這是南滿鐵路日本人的車!咱說了不算!”
張作霖轉身指著站台另一邊停著的火車下令:“就叫這輛開!”
站長道:“這趟是開往哈爾濱的——你沒看人都坐滿了嗎?你要是把這千百號人都拉到新民去了,這車上的人還不都得反天!”
張作霖轉頭對班長道:“你們去把開火車的叫下來!叫他把火車頭摘下來!”
班長帶領士兵用槍逼著火車司機將火車頭摘了勾。張作霖用槍對著火車司機的頭,道:“你馬上把火車頭開到新民府去!”
司機屎尿都嚇出來了,一個勁兒點頭:“我往哪兒開都行!你可得讓站長趕緊打電話跟調度說好了,調度要不把道叉子搬到京奉線上,我這火車頭開出去還是得跑到哈爾濱去。調度還得叫新民沿線各站的車輛待避好了,要不就得撞車!”
張作霖對站長道:“你聽見了吧?趕緊去打電話!衛兵,你看著他!他不把電話打好了你別放了他!”
班長點了幾個士兵,拉著站長走向站長室。
其他幾個士兵登上火車頭駕駛室,小小的車廂裏一下子擠滿了人。張作霖對司機道:“上去開車呀!”
司機為難道:“你看看還有我站的地界兒嗎?就叫你的大兵開火車頭得啦!”
張作霖一腳先把一個士兵從車上踢下去,然後對剩下的士兵道:“媽拉巴子都給我下來!都給我滾回去!”
四個士兵跳下火車頭朝站長室跑去。司機上車,接著張氏父子也登上了駕駛室。室內一個司機,一個副司機,一個燒火的司爐,加上張氏父子,已擠得轉不開身了。
司機告訴張作霖:“這都轉不開身,沒法燒火,咋開呀!”
張作霖這會漸漸心平氣和了,問道:“那我們坐哪兒?”
司機低聲建議道:“坐火車頭就得上煤堆上去!”
張作霖一手舉起手槍,另一隻手拉著張學良爬上煤堆,道:“中,我上煤堆——你們開快點,我有賞!你們要是不好好開,我就斃了你們!”
火車站台響起了淒厲的汽笛聲,張作霖劫持的火車頭終於開動了。站長室裏,班長拿著一枝長槍頂住站長。站長拚命地搖著電話,聲嘶力竭地喊:“調度室!調度室!我是站長。有一輛機頭要開往新民!有一輛機頭開往新民……”
調度室的一位調度在接電話,驚訝道:“你站長咋的!你站長就亂跑火車頭啊?媽拉巴子這叫啥事啊?”
站長在身後班長的手槍一頂下,著慌地對著電話筒喊道:“你媽拉巴子!我知道啥事!你不用跟我嘴不啷雞的——我告訴你,火車頭已經開過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