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河北人.自小酷愛河北梆了和大戲(京劇)。後來多次看裴豔玲的戲。像其他戲迷_樣,由對秦英、周瑜、沉香、哪吒、林衝、鍾馗這些人物的喜愛,引起對演員本人的好奇心。戲迷們湊在起,就像郵局門前聚集著的集郵愛好者一樣.互通有無,交換情報。以談戲論人為快事,過過戲癮。久而久之,我競自以為知道了不少關於裴豔玲台上台下、幕前幕後的情況,於是就產生了這篇小說。
《天津文學》的編輯要發表這篇小說,我忽然感到緊張有必要在此鄭重聲明:此小說純係一個戲迷眼裏的裴豔玲,一個戲迷看戲時的聯想;除裴豔玲及其直係親屬是實有其人之外,其餘人和事多是我的杜撰。懇請讀者諸公不要自動對號,徒惹煩惱。
戲迷者,都是一些著迷的人,各自都有最崇拜的偶像。為了證明自己喜愛的演員才是世界上最偉大的藝術家,不惜跟親密的朋友吵得麵紅耳赤,不歡而散。演員大都不知道、也不屑知道戲迷中的矛盾和派係形成的由來,有人如醉如狂地喜歡馬派,有人就非喜歡麒派不可……文中倘有疏漏和偏頗,請聰明而叉公允的讀者以及專家們諒解。
誰見過林衝,沒有。那麼,她——就是林衝。頭戴黑色軟羅帽.身穿繡著白襟的黑色箭衣,腰係白色英雄帶,左胯懸一把龍泉寶劍,顧盼雄飛,英氣逼人,活脫脫一個被逼無奈、夜奔梁山的豹子頭林衝!她離大幕還有三尺,一聲長嘯:“啊哈!”劇場裏爆起一片彩聲,掌聲歡動。這叫“碰頭好”,太難得了。
如同給演員打了一針興奮劑,等於告訴她:台下都是你的知音,你的崇拜者。
她抖擻精神,做一連串漂亮的高難度動作,衝上了舞台,且做且唱:
敷盡更籌,聽殘銀漏,遮泰寇,哎呀,好叫俺有國難投那搭兒相求救?
欲送登高千裏目,愁雲低鎮潯陽路。
魚書不至雁無憑,幾番欲作悲秋賦。
回首西山日又斜,天涯孤客真難度……
“男怕《夜奔》”,果然不假。何況她還是個坤伶!四十多分鍾的戲,就光杆一個人,上得台來可就不能下去了。沒有幫襯,設有遮掩,沒有一刻消停。唱、念、做連在一塊兒,一句接一句,一式連一式,沒有一點偷手,全靠真功夫。一個人滿台翻飛,情滿劇場,把一出冷戲唱得火暴暴的,觀眾掌聲不絕,夾雜著一陣陣叫好聲。嗓子不行演不了此戲,武功不硬也得砸鍋,更難的是還要以情感人,演活人物。演英雄的成功不算太難,演好失敗的英雄——“急走忙逃,顧不得忠和孝”,就難了;演出英雄的豪氣和勇武似不太難,演好英雄的悲壯憂憤就更難了;演出英雄的膽大包天、視死如歸,似不太難,演好英雄的恐懼、軟弱,嚇得“魄散魂銷”,“汗津津身上似湯澆,急煎煎心內似火燒”,就格外難了!她精湛的武功已達到舉重若輕、出神人化的境界,卻偏偏不炫弄技巧,不為博取掌聲而刻意造作,全身心地沉人到林衝的軀體裏,唱念做打全是林衝,隻是林衝。甚至用一係列矯捷精確的武功技巧配以高亢壯美的唱腔,把林衝夜奔的環境和氣氛也渲染得逼真而濃烈,使觀眾如身臨其境。荒郊野道,良夜迢迢,忽而明星下照,忽而雲迷霧嶂,虎嘯聲聲震山林,風吹落葉疏刺刺……林衝似“脫鞲蒼鷹,離籠狡兔,折網騰蛟”。
戲已演完,大幕卻拉不上。她謝幕三次,觀眾仍在鼓掌,而且比先前更為熱烈。
人家知道,她就是電影《寶蓮燈》中劈山救母的沉香,她就是電影《哪吒》中大鬧東海的哪吒,她就是剮轟動北京城的河北梆子《鍾馗》裏那個打遍陰間陽世各種鬼魅的鍾馗……她隻好脫掉軟羅帽,露出了女兒長發。大幕這才在觀眾的一片讚歎聲中,徐徐關上。
她——就是裴豔玲。
這是一九八五年秋天,裴豔玲在全國戲曲大獎賽上演出昆曲《林衝夜奔》的情況。她為此獲得了表演特等獎。
在公認戲劇不景氣的形勢下,在一片令人泄氣的議論和重重憂慮之中,裴豔玲率領著河北省河北梆子劇團再次轟動首都。國家領導人請她進中南海演出,她這是第幾次走進這個國家的心髒重地了,她每一次走進中南海的麵目都不一樣,這次是以鍾馗、林衝、楊八郎的身份進去的。前事,以後再說。
據說…王蒙一連看了三場。吳祖光說她是“超國際水平”。
馮牧說她是“才華出眾的藝術家……”至於我呢?好不容易花一元六角錢等到了一張退票,還是北京人民劇場的最後一排,原票價隻有八角錢。
我一邊看戲,一邊想:梅蘭芳所以成為世界名人,就因為他塑造了一係列妙不可言的婦女形象。比女人更像女人。
裴豔玲則正相反,她是以塑造男人形象聞名於世的。
這可不像觀眾感覺的那麼“好玩兒”,更不是一件輕鬆愉快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