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想起了號稱法國諜王的戴戎爵士,時男時女,為法國立下殊勳,卻幾遭暗殺。最後,許多名士為他的真實性別在報紙上公開打賭……人們很容易把裴豔玲說成是天才。然而,她曾經是一個灰姑娘。
一九四七年,她降生到這個世界上來的儀式是再簡單、再普通不過了,沒有一個細節是值得回味和紀念的,以至於連自己的父母也記不清她是怎麼一下子變成了裴家人。無法跟哪吒和沉香那神聖不凡的、轟轟烈烈的出生相比!那一年,河北肅寧縣的傅家佐村,沒有鬧災荒,也算不上是風調雨順,沒有人挨餓,可也吃不太飽;總之是一件新鮮事也沒發生,實在沒有什麼可說的。
一個新牛命的誕牛,比愛情的萌發更加動人。對裴豔玲來說,世界上的一切都是無比新鮮的,她懵懂乍開,記住的第一件事就是父母離婚。爸爸說媽媽不地道,媽媽說爸爸亂搞。她聽不懂,但知道不是好事。她將要生活的這個世界太複雜,太混亂了,大人們的事尤其難以理解。父母能湊到一塊兒並不是由於愛情,裴家在村裏算得上是小康之家,主要靠爺爺做生意。爸爸排行第三,主要興趣是打架惹禍。隻讀了二年書就一個人跑到天津,住在一個同鄉人的家罩,白天幫人家幹活,人家家裏無活可幹就到碼頭上打零工,晚上唱戲,實際是邊學邊唱。掙了錢自己花,從不管家。
傅家佐村的人從藝的特別多,至今全國各地的劇團裏,差不多都有傅家佐的人。誰也不知道這是什麼原因,誰也說不清楚這是從上邊哪一輩兒傳下來的。村上雜姓,沒有統一的祖墳;村上樹木不多,隻在村東有一片成林的棗樹,至於村裏那些稀稀拉拉的楊樹和榆樹,雖然不算矮,但不能成片,更沒有可以引鸞招鳳的參天古樹;村上沒有金塔、古樓、獅子橋等出名的建築;風水從哪兒來的呢?其實。唱戲的人多並小說明村子富裕。倒是正相反,如果家家錢多糧廣,很可能會呆在家裏聽戲,而不出去唱戲。反正裴園自小耳濡目染,跑出去以後先是跑龍套,然後跟這個學一出,從那兒偷點藝,漸漸還真的唱出丁一點名堂,成了個角色。老爹出了四石棒子替他買了個媳婦,這就是裴豔玲的母親。盡管娘家很窮,本人卻識文斷字,解放以後當了小學教員。
裴豔玲做為“帶犢兒”,隨娘嫁到另一個陌生而又極窮困的家裏。她稚嫩的心靈第一次感受到生命的迷惑,活著是多麼不容易。
後爹成天黑虎著臉,因受窮而激起的懊惱和各種無名的火氣,全往她頭上撒。怎麼看她,怎麼不順眼,她長得實在也不算很漂亮。即使長得很可愛也沒有用。有後爹就不愁沒有後娘,吃飯的時候她不能上炕,站在地上侍候別人,腦袋還沒有炕桌高,別人吃一碗,她給盛一碗。輪到她吃的時候不管飽,拿上一塊黑高粱麵的餅子,背上馱著同母異父的弟弟,邊哄孩子,邊匆匆忙忙的把餅子吞進去。
那滋味真香,因為她從未吃飽過。有一天,那個趴在她背上的高貴弟弟,不停地哭鬧,她老跌跤,沒有力氣,實在餓得受不住啦,就回家偷吃了一塊餅子。小孩子的智慧畢竟是有限的,怎麼能瞞得住大人呢?親娘罵,嫌她不爭氣,不給自己爭臉。後爹打,印在她小臉上那血紅的巴掌印,告訴她人窮極了是會發瘋的;人間是不平等的,她生來低賤,就該挨餓,挨打,受累,受氣!裴豔玲精彩的一生就這樣不精彩地開始了。她後來的個性像一個謎?恐怕跟她這不精彩的人牛開頭大有關係。
姑姑來了,傅家佐村要開廟會,接豔玲回去住幾天。媽媽狠狠心,答應放她三天假。
一回到自己家裏,伯伯疼,姑姑愛,她感到換了人間。爸爸又跟一個女演員結婚了,兩口子在廟會上挑班唱戲,一天能夠掙一匹白布二鬥麥子。家裏生活很好,小豔玲像回到了天堂,姑姑替她換上了新衣服。三天,一眨眼就過去了,她當然不願再回到後爹家裏去。第四天一早,媽媽找來了。姑姑理直氣壯:“你來得正好,小玲子懂事了,不願跟著你。俺哥告到鄉上去了,小玲子到底歸誰要重新斷。”爸爸和媽媽又見麵了,雙方都免不了罵罵咧咧。爸爸背著裴豔玲走在前麵,媽媽跟在後邊,二番去過堂。
鄉幹部潘仁,年輕老成,真是個認真負責的大好人。他把裴豔玲領到一個很亮堂的小屋裏,拿出糖人、花生、畫片送給她,一邊跟她過家家兒,一邊套她的話,知道了她在後爹家受的罪。還問她見過沒見過爸爸新娶的這個後媽,後媽待她怎麼樣……潘仁不能不考慮周全,一頭是親娘後爹,一頭是親爹後娘,到底哪頭冷、哪頭熱呢?既然有後爹不愁沒有後娘,那麼跟著繼母,親爹會不會變成後爹呢?
鄉幹部再三叮囑裴豔玲:“小玲子,等一會兒你可別害怕,願意跟著誰全憑你一句話,潘叔叔就是戲台上的青天大老爺,一定給咱小玲子做主!”潘仁領著她回到父母身邊,鄉幹部立刻換了副臉色,把心裏正在打小鼓的父母好一頓數落:“你們不好好過日子,孩子跟著受洋罪……”裴豔玲卻覺得青天大老爺是在替她出氣,隻是說媽媽不好,爸爸待她不錯,當然用不著聽這樣的數落。奇怪的是父母都表現得很老實,低頭耷拉服,對鄉幹部畢恭畢敬。“……你們不配,也沒有權力爭孩子,跟著誰要讓孩子自己挑。”潘仁見把父母的威風打下去了,把女兒的膽子壯大了,就毫不含糊地說出了最關鍵的話,“小玲子,自己說,願意跟著你爹,還是願意跟著你娘?”“跟著俺爸爸。”裴豔玲話剛出口,她父親抱起她就跑,衝出鄉政府,在鄉政府所在地的鎮子上七彎八拐,甩掉了在後麵哭著喊著的媽媽,藏到一個朋友家裏。他早就計算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