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沒有想到不足四歲的女兒會如此絕情,她從沒有做好會失去女兒的打算,一直追到傅家佐村。在裴家門口哭鬧了兩天,哪裏還有小玲子的影子!她爹一準是把她帶到天津去了……她萬沒想到前夫會有這一手,連讓她見女兒最後一麵、跟女兒說幾句話都不行!她直哭得昏天黑地,裴家人聽了都心酸,誰也不相信,對女兒如此割舍不F的人會虐待自己的親骨肉。也許正因為她感到以前對不起自己的女兒,眼下才哭得這般傷心。她並不是成心非要苛待自己的親骨肉不可,隻因夫家太窮,說不上媳婦,才肯要她這個活人妻,而且帶著個孩子。她心強好勝,不願讓人說閑話,已經離過一次婚,夠丟人的了,可不能再有第二次。隻好看丈夫的眼色行事,一味遷就,因此對自己的女兒就難免太過分了,才有今天這樣的結局!不管怎麼說,小玲子是守著自己的親娘,吃苦也是甜的。如今跟她爹走了,後娘也是個戲子,今後還會少受罪嗎?她哭自己苦命的女兒……“跟俺爸爸”——裴豔玲這一句話決定了自己一生的道路。
繼母燒了一大鍋熱水,趁晌午太陽正足,關死門替豔玲洗頭、洗澡。然後給她換上從天津帶來的洋裝,湛藍的料子,雪白的大翻領,肩膀挺直,胸前兩排金光閃閃的銅紐扣;藍褲腿上也鑲著筆直的白條條,再配上紅色的小皮鞋,活像一個威武的小騎士。繼母是那麼有耐性,說話慢聲細語,豔玲聞到了從繼母身上、頭發裏散發出來的清香的氣味。繼母的眼睛是那麼大,轉動得又靈活又好看,臉上又白又細,像蔥根兒一樣嫩,她從未見過這麼俊美的人物,就跟畫兒上的王母娘娘一樣好看。也許因為繼母長得太出眾,對她照顧得過分熱心和周到了,裴豔玲反而感到生疏,不習慣。她的第一個印象是——繼母不是媽媽。
爸爸和繼母帶她去看戲,走在大街上,無論大人小孩,都要扭過頭來看她一陣。她這身神氣的新衣服在全肅寧縣也找不出第二套,誰見了都誇她長得俊,醜小鴨一下子變成了白天鵝。裴豔玲那孩子的自尊心第一次得到了滿足,她挺著胸脯,揚著小腦袋,得意洋洋地走在爸爸和繼母中間。
廟會上的算命先生自然不會放過這喜形於色的一家人,攔住他們,先聲明不要錢,自給這位小妹妹相一麵:“相人先相心,相心莫妙於觀眸子,目細而長者,秉性必柔……”據說這位家鄉的相麵先生,以後知道裴豔玲成了著名的文武老生,找到她要退還當年相麵收的錢,還要當著她的麵一頭撞死。裴豔玲寬慰他說:“您算得很準,我至今還記著您的話,目細而長者,秉性必柔。不要看我成天演男人,就以為我的秉性也剮烈粗糲,任何成功都有假相……”她又給了那老先生一筆錢。
一幾八三年元旦,北京電影製片廠的大院子裏顯得冷寂、空蕩。大家都回家過年了?隻剩下一種辭舊迎新的氣氛。
攝影棚裏卻是一片火熱,《哪吒》攝製組的全班人馬正為搶救個新生命大傷腦筋。太乙真人命童子采來七片荷葉,說聲魂兮歸來,已把血肉之軀送還給父母的哪吒,便從美麗的荷葉中複生。仍舊頭挽發髻胸係紅肚兜,從荷苞中一溜旋子打出來,在一個直徑一米多的圓圈裏打一百個旋子。鏡頭搖動,重疊,在飛快的旋子中,荷葉脫落,哪吒由小變大……扮演小哪吒的是裴豔玲九歲的女兒裴小玲,媽媽要求地打前五十個旋子,然後由裴豔玲接上去。母女同演一個角色,由小到大要連接得嚴絲合縫。小玲打五十個旋子不成問題,但第五十個跟第一個質量相差很大,到後麵就累了,速度減慢,腰腿不合規格。別的人都說差不多了,一個九歲的小孩子能達到這種程度已經很不容易了。裴小玲還在河北戲校上學,過完年要去美國、加拿大等國家演出,趁放假的空兒被拉來給媽媽當替身,還要求她怎麼樣?
裴豔玲不滿意,她知道女兒還可以做得更好。她領著女兒走出攝影棚,到北太平莊逛商店,遛自由市場,給女兒買一堆年貨,讓女兒忘掉演戲,忘掉哪吒。她想起了家鄉的那次廟會,跟女兒講起了自己的童年,講起了她的三個母親。女兒不小了,什麼都用不著瞞她,對生活感受太淺的人不會演好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