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 1912年至 1937年抗日戰爭在中國境內全麵爆發,其間不過短短二十五年。
該二十五年中,中國之況悲欣交集,劫幸重疊,似乎道不盡說不完,似乎常道常新,常新常異 ——然竊以為,下麵幾方麵事,不論何時,都必將能以正能量擔得起“三千年未有之變局”的曆史定論。
第一,文字應用功能的改良。
這當然要歸功於胡適與陳獨秀。胡適首開風氣,獨秀保駕護航。二人的關係,好比孫文與黃興——“三民主義”革命之初,二者不可或缺。而“文學改良”運動之初,胡、陳實為一人的兩種表情——“胡表情”的善意溫和,有利於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人;“陳麵目”的凜凜正氣怒目如炬,每令攻訐者有所顧忌。
“文學改良”之“文學”,遠非小說詩歌之狹義,實際上使漢文字的功能與社會發展進步的關係突變,產生了也可以說是三千年未有的飛躍。
它使漢字在識聽讀(包括說)寫四個基本方麵,能較容易地普及底層民眾——文言文時期,不識字的底層民眾的文化悲哀在於,連掌控他們命運的官員及文人們的話語也聽不明白。若兩個官員當著一個底層人的麵以文言合計是否要結果後者性命,後者完全可能像聽外國語一樣不知所雲。而一個底層人即使穿上華裳麗服,隻要一開口說話,立刻會暴露了沒文化的短板。至於官方公文、布告,即使有人讀給底層人聽,倘無人講解,大多數底層人也隻能明白個大概意思。
就說清朝那遜位詔書吧 ——因是向全國全世界發布的公告,考慮到最廣大的中國人能明白到什麼程度以及各國翻譯的效果怎樣,已是自行采取了最白話的表達,但“商輟於途”之“輟”、“海宇乂安”之“乂”、“郅治”、“懿歟”之類字詞,沒有文言基礎的人,不聽別人講解估計就不太明白了。尤其“拂兆民之好惡”一句,其“拂”雖用得妥帖,尊嚴有在,但“兆民”二字,委實含糊,絕不抵“四億多人民”之具體的數字概念更觸及人心。在此點上,文言的敘事弊端確乎在焉;每以形容代替數字的說服力——如“罄竹難書”“血可漂杵”“殺人如麻”“汗牛充棟”之類成語可見一斑。
而白話文運動,實際上首先是在提倡政府、官員、知識分子,當以說最廣大的民眾聽得懂的話為榮,而不是反過來以賣弄文字,使最廣大的民眾聽不懂為能事,揚揚自得。即使著文,也主張以前一種態度可取。果而如此,知識分子與最廣大之民眾的文化距離易縮短矣;知識分子團結最廣大之民眾推動社會進步非一廂情願矣;官僚階層世代憑借“先天”般文化優勢蔑視廣大民眾的統治“天理”,在文盲依然眾多的時期,亦可被“白話”潮流的進步之道所抗衡、對衝,發生最初的文化總格局的嬗變——“想怎麼說,便怎麼說”,“怎麼說話,就怎麼寫”——胡適之此言,含意深也。
它使漢字漫長的文言過程對文人士子造成的一種思維積習得以克服——那積習每體現於辭藻堆砌,用典成癖,非詩非詞非賦非聯,雖隻不過是文章,亦求對仗,合轍押韻,字詞鮮見,顯示才學。其表意陳情,往往寓象高蹈,矯揉造作,華而不實,不接地氣。此類文章寫多了,久了,連人也華而不實了 ——白話文恰可醫此症。
白話文運動之深刻、廣泛、久遠的社會進步推動作用,亦其功大焉地影響了中國的近當代教育方向——當時持教育救國思想的人們,借力於白話文運動,使他們的實踐在中國大地上四處開花結果。首先,以白話文編輯的課本,使從小學到高中的學子,接受起各科知識來印象明晰。特別是物理、化學、生物等課,是無法以文言編得概念昭然、易教宜學的。即使語文一科,白話文的教與學,也為孩子們呈現了一片漢文字魅力依舊的新天地。那時有幸入學的孩子,不僅可以領略白話文課本與文言課本迥然不同的新內容,接受課本所傳播的新思想、新道德與情操的熏陶,還有白話詩文可欣賞,白話歌曲可共唱。課文不必再要搖頭晃腦前仰後合地背了——從前某些不敬業的先生,隻管督促著背,字性詞義往往是懶得講的,理由曰背得滾瓜爛熟了,年齡大了幾歲,查查字典,自己就懂了。
有一例可證明此非編派——1952年,湖南大學評最高等級教授,資深教授楊樹達與另外兩位教授榮登其榜;楊樹達甚覺羞辱,議二者之一曰:“他連《中蘇條約》極淺之文字都理解不透,何以竟與予同級?”
1926年蔣介石在北伐誓師大會上宣讀的誓師詞,因求格式之工,每句四字,反而使豪情受拘。
誓師詞曰:“國民痛苦,水深火熱;土匪軍閥,為虎作倀;帝國主義,以梟以張 ……吊民伐罪,遷厥凶酋 ……實行主義,犧牲個人 ……丹心碧血,革命精神 ……”
1937年,其動員抗日之演講,則又是一番意誌的體現:“我們已快要臨到這人世悲慘之境地,在這世界上,稍有人格的民族,都無法忍受的。我們不能不應戰,至於戰爭既開之後,則因為我們是弱國,再沒有妥協機會,如果放棄尺寸土地與主權,便是中華民族的千古罪人……戰端一開,那就是地無分南北,人無分老幼,無論何人,皆有守土抗戰之責任,皆應抱定犧牲一切之決心。”
因為做到了想怎麼說就怎麼說,可謂直抒胸臆,其演講反而句句鏗鏘,擲地有聲。少了陳詞,多了真摯。
從 1926年到 1937年,蔣介石在漢文字的應用方麵也與時俱進矣。
總而言之,白話文之教與學,使中國的公學與私學教育,一並呈現前所未有之朝氣,如霞光初燦。
第二,談教育,繞不過蔡元培。
蔡元培任教育總長時,拒不執行袁世凱要求從小學到中學高中大學皆須置孔子像,納“四書五經”內容為教材的指示,宣傳應以美育阻止所謂“儒教”的推行。被免職後,便繼續辦私學,並著書闡述自己的教育主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