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細一看袋子裏頭,他不由得驚訝輕咦,以小指抹了點兒,縛好袋口放回原處,回首笑吟吟地對白鏡道:“你過來。”
不疑有他的白鏡趨步上前,隻見袖影一晃,他臉上已被白世非的手指刮了一下,頓時退後幾步:“公子你——”
白世非盯著他頰上的嫣紅之色,竟然真是胭脂,心內驚奇愈甚,轉眸望向已走到角院東側的那道身影,笑容一深:“走,看看去。”
灶房裏尚墜簇火燒著瓶子,每當瓶中香液滾沸,她便往裏加入牛脂,隨滾隨加,數回後把火旺的薪柴撤了改為微烹,慢慢摻進朱砂,調入青油,以竹筷不住攪拌,使膏狀濃稠而色澤均勻。
不會兒滅火時,瓶中凝結的紅脂已極其鮮豔細膩,香氣蘊鬱。
從灶前站起,抬袖拭了拭額上滲出的細汗,這番瑣碎工夫做下來,她的鬢邊已有些淩亂,對開的門窗之間偶有風息穿流,拂麵吹起幾縷發絲,垂落時繚眉繞睫,襯著底下一雙微微斂眯的點漆瞳子,有種別樣的慵柔風情。
“等涼下來後會再凝固些,可算是完事了。”將迷眼的烏發撩至耳後,尚墜望向晚晴等人,“我特地多做了份兒,小姐有幾管碧鏤牙筒,約摸不過五寸,把它們盛滿之後餘下的你們分了罷,還有外頭曬著的胭脂,除出那個繡荷的絹袋子,其餘你們也拿去。”
幾個丫頭一聽,不由得齊聲歡呼:“墜子你真好!”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何況幾人正值豆蔻年華,不說逢年過節時喜扮妝容,便平日也想把自己裝扮得出眾一點,然而質品好的脂粉價錢都不便宜,對她們而言這等開銷尤為奢侈,所以一聽尚墜這話自然喜出望外。
見她們開心得抱成一團,尚墜禁不住也輕笑開來。
白世非躲在走廊的窗扉後,凝視著她的笑靨,眸光幽深流轉,好一會兒後,才悄然轉身離去。
出了疏月庭,白鏡忍不住問:“她們到底在煮什麼東西?還有墜子的說話怪怪的,什麼口脂,那不是娘兒們用的嗎?”
白世非瞥了眼他臉上尤不自知的紅印子,輕莞一笑。
“唐人段公路在《北戶錄》裏寫到,古人用紅藍花做煙支,也就是如今的胭脂,書中曾提及前朝睿宗的女兒代國公主偶然間發現,用石榴花也可做成胭脂。”
至於口脂的製作,在北魏賈思勰的《齊民要術》裏也有記載。
說著說著,便仿佛自言自語,心頭疑問揮之不去,為何一個普普通通的丫頭,竟似通讀過便連大家閨秀也甚少接觸的古籍,不僅如此,她竟還聰穎得學以致用,以一己之力把這女兒用物做了出來。
白世非一走就是個把月,好不容易回到府中,忽然各等達官貴人、將軍駙馬、使節都尉全都聞風而至,甚至一些神秘的江湖豪傑也登門造訪,府內常常不是杯筵酒席就是曲水流觴,熱鬧非凡。
此等廣闊交遊讓打小深居簡出的晏迎眉與尚墜看得目瞪口呆,然後便不堪叨擾頭疼萬分,避居在疏月庭裏不再出來應酬,白世非也隨她們去,隻著邵印對外聲稱夫人抱恙在身。
如此紛亂繁雜了好些時日,終於難得安靜下來。
入夜後尚墜如往常一樣走進水榭,坐在白玉欄上吹笛。
水流長不息,月圓複月缺。
笛子是十三歲那年在晏府跟一位師太所學。
她記得很清楚,那日門房來報,說外麵有位師太求見晏夫人,當那位師太被迎進、見到站在晏迎眉身邊的她時,神色變得不明所以,開口就要求和晏夫人單獨相談,半個時辰後從裏間出來,忽然就問她:“你可想學吹笛子?”
她驚訝無措地望向夫人。
晏夫人說:“看來你和師太有緣,無妨學學。”
自從進晏府以來,她一直是晏迎眉的貼身丫環,由於晏迎眉待她親厚,很多時隻叫侍奉身旁,樣樣皆可吩咐別的丫頭小廝,所以她的身份到底有點不同,不說尋常傭仆不能支使她,便是晏大人的幾房姨娘輕易也不會勞動她做事,所以她時時得些清閑,清晨和傍晚都去客廂跟師太學習吹笛。
歇息時也曾好奇詢問師太是何方人士,她隻說自己法號真明,對於她的其他問題則笑而不答。
就這樣過了一段日子,某夜師太在聽她吹完《潯陽夜月》後說:“可以了。”頓了頓,看著她又道,“你我今日,也到了緣盡之期。”
她一愣,知道無法挽留,心裏慢慢難過起來。
翌日師太作別,從那之後,尚墜再也沒有見過她。
這些年來,每當夜深吹曲時,總會不期然想起舊時往事,師太對她那種奇異的關愛,她不曾從別處獲得過,隻可惜世間美好的東西皆如斯短暫,唯有記憶如同這陰晴圓缺的月亮,能夠長久。
放下笛子,她輕擰綬帶末端的水漬後起身,沿著九曲八彎的水上長廊離去,身影在黑暗中越行越遠,直至最後終於消失。
依湖而建的亭子籠罩在樹影下。
黑暗裏,忽然一個溫和帶笑的聲音響起:
“這一首,又叫什麼名字?”
“《新傾杯樂》。”另一道低沉的聲音說,“《敦煌卷子譜》有《傾杯樂》,據《唐音癸簽》記載,此曲為裴神符所作,屬中呂商調,《禮樂誌》裏還曾載,前朝玄宗曾使馬舞《傾杯樂》數十曲,後宣宗李忱喜吹蘆管,自製了一曲《新傾杯樂》。”
“這酒也喝完了,曲也聽完了,半個月也過去了,你可待怎的?”原先說話的人微笑著發問。
沉默片刻,那人不答他的問話,卻道:“我一直忘了問,這管問情笛你從哪裏得來?”
帶笑的聲音變得驚奇:“沒想到你對音律竟精通至此,居然能聽聲辨笛。”
“回府那日陪你在這喝酒,平生第一回聽到如此奇妙的笛聲,那動聽音色全不似普通的竹管吹奏出來,我卻思前想後也想不出,天下哪位製笛的名匠曾有不是竹製的佳品傳世,後來才想到了傳說中的問情笛。”
“哈,那你又怎知是我得來?”
“如此奇珍在白府出現,除了自世非公子的手裏流出去,我想不出還有第二種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