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二媽來到桑桑家,對桑喬說:“還是讓他讀四年級吧。”
桑喬說:“怕跟不上。”
邱二媽說:“我看他也不是個讀書的料,就這麼跟著混混拉倒了。”
桑喬苦笑了一下:“我再跟蔣老師說說。”
細馬就成了桑桑的同學。
細馬被蔣一輪帶到班上時,孩子都用一種新鮮,但又怪異的目光去看他。因為他是從遙遠的地方來的一個小蠻子。
細馬和禿鶴合用一張課桌。
細馬看了看禿鶴的頭,笑了,露著幾顆大門牙。
禿鶴低聲道:“小蠻子!”
細馬聽不懂,望望他,望望你,意思是說:這個禿子在說什麼?
孩子們就笑了起來。
細馬不知道孩子們在笑什麼,覺得自己似乎也該跟著笑,就和孩子們一起笑。
孩子們便大笑。
禿鶴又說了一句:“小蠻子!”
細馬依然不知道禿鶴在說什麼。
孩子們就一起小聲叫了起來:“小蠻子!”
細馬不知為何竟也學著說了一句:“小蠻子。”
孩子們立即笑得東倒西歪。桑桑笑得屁股離開了凳子,凳子失去平衡,一頭翹了起來,將坐在板凳那頭的一個孩子掀倒在地上。那孩子跌了一臉的灰,心裏想惱,但這時一直在擦黑板的蔣一輪轉過身來:“笑什麼?安靜!上課啦!”
笑聲這才漸漸平息下來。
課上了一陣,一直對細馬的學習程度表示疑慮的蔣一輪打算再試一試細馬,就讓他站起來讀課文。蔣一輪連說了三遍,這才使細馬聽明白了老師是在讓他念那篇課文。他吭哧了半天,把書捧起來,突然用很大的聲音開始朗讀。他的口音,與油麻地的口音實在相差太遠了,油麻地的孩子們連一句都聽不懂,隻剩得一個嘰裏呱啦。
蔣一輪也幾乎一句未能聽懂。他企圖想聽懂,神情顯得非常專注。但無濟於事。聽到後來,他先是覺得好笑,再接著就有點煩了。
細馬直讀得額上暴著青筋,脖子上的青筋更像吹足了氣一樣鼓了出來,滿臉通紅,並且一鼻頭汗珠。
蔣一輪想擺手讓他停下,可見他讀得很賣力,又不忍讓他停下。
孩子們就在下麵笑,並且有人在不知何意的情況下,偶爾學著細馬說一句,逗得大家大笑,轉眼見到蔣一輪一臉不悅,才把笑聲吞回肚裏。
蔣一輪雖然聽不懂,但蔣一輪能從細馬的停頓、吭哧以及重複中聽出,細馬讀這篇課文,是非常吃力的。
孩子們在下麵不是偷偷地笑,就是交頭接耳地說話,課堂一片亂糟糟的。
蔣一輪終於擺了擺手,讓細馬停下,不要再讀下去了。
細馬從蔣一輪臉上,明確地看到了失望。他不知想表達一個什麼意思,反複地向蔣一輪重複著一句話。蔣一輪無法聽懂,搖了一陣頭,就用目光看孩子們,意思是:你們聽懂了嗎?下麵的孩子全搖頭。細馬終於明白了:他被扔到了一個無法進行語言溝通的世界。他焦躁地看了看幾十雙茫然的眼睛,低下頭去,覺到了一個啞巴才有的那種壓抑與孤單的心情。
蔣一輪擺了擺手,讓細馬坐了下去。
後來的時間裏,細馬就雙目空空地看著黑板。
下了課,孩子們覺得自己憋了四十五分鍾,終於有了說話的機會,不是大聲地尖叫,就是互相用一種猶如一壺水燒沸了、壺蓋兒“噗噗噗”地跳動的速度說話,整個校園,噪得聽不見人語。
細馬卻獨自一人靠在一棵梧桐樹上,在無語的狀態裏想著江南的那個小鎮、那個小學校、那些與他同操一種口音的孩子們。
下一節是算術課,細馬又幾乎一句未能聽懂別人說的話。
第二天,細馬一想到上課,心裏就有點發怵,不想去上學了。但邱二爺不允許,他隻好又不太情願地來到學校。他越來越害怕講話,一日一日地孤僻起來。大約過了七八天,他說什麼也不肯去上學了。邱二爺想,耽誤個一兩天,也沒有什麼,也就由他去。但過了三四天,還不見他有上學的意思,就不答應了,將他拖到學校。當他被邱二爺硬推到教室門口,看到一屋子的孩子在一種出奇的寂靜中看他時,他感到了一種更深刻的陌生,用雙腳抵住門檻,賴著不肯進去,被邱二爺在後腦勺上猛擊了一巴掌,加上蔣一輪伸過手去拉了他一下,他才坐回到禿鶴的身旁。
蔣一輪和其他所有老師,唯恐使細馬感到難堪,就顯得小心翼翼,不再在課堂上讓細馬站起來讀書或發言。孩子們也不再笑他,隻是在他不注意時悄悄地看著他,也不與他講話。這樣的局麵,隻是進一步強化了細馬的孤單。
細馬總是站在孩子群的外邊,或是看著孩子們做事,或是自己去另尋一個好玩的事情。
那天,桑桑回來對母親說:“細馬總在田頭上,與那群羊在一起玩。”
母親就和桑桑一起來到院門口,朝田野上望去,隻見細馬坐在田埂上,那些羊正在他身邊安閑地吃著草。那些羊仿佛已和細馬很熟悉了,在他身邊蹭來蹭去的,沒有一隻遠走。
母親說:“和細馬玩去吧。”
桑桑站著不動。因為,他覺得和細馬在一起時,總是覺得很生疏。無話可說,是件很難受的事情。不過,他還是朝細馬走去了。
在一次小測驗之後,細馬又不來上學了。因為無法聽懂老師的講解,他的語文、算術成績幾乎就是零。那天,放了學,他沒有回家,直接去了田野上,走到了羊群裏。他坐下後,就再也沒有動。
邱二爺喊他回去吃飯,他也不回。
邱二媽來到學校,問蔣一輪,細馬在學校是犯錯誤了還是被人欺負了,蔣一輪就把小測驗的結果告訴了她。邱二媽說:“我看,這書念跟不念,也差不多了。”
邱二爺也就沒有再將細馬拖回學校。他知道,細馬原先在江南時就不是一個喜歡讀書的孩子。他既然不肯讀書,也就算了。
邱二媽對邱二爺說:“你可得向他問清楚了,到底還讀不讀書,不要到以後說是我們不讓他讀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