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利用貫休和尚詩句的文學境界,來說明禪宗乃至佛學其他各宗派的原則,都是著重在不動心的一麵。這首詩比任何佛學的術語,或經文的解釋,都更為簡單明了。
此外,明代有名的詩僧栯堂,也有一首詩說:
心心心已歇馳求 紙帳卷雲眠石樓
生死百年花上露 悟迷一旦鏡中頭
人言見道方修道 我笑騎牛又覓牛
舉足便超千聖去 百川昨夜轉西流
“心心心已歇馳求”,這就是講不動心,一切的妄心都已真正地空去,此心再也不向外麵去馳求亂跑。
“紙帳卷雲眠石樓”,這要真正有道行的人才做得到,普通人做不到,勉強去做,一定會傷風感冒。過去有許多修行人,住在高山頂上的石洞裏,連窗子都沒有,雲霧隨時可以進來,潮濕得很,一層層的雲氣,又冷又重,絕非都市裏的大廈可比。
“生死百年花上露”,這是指生命的短促。活了一百年,算是上壽,但是以整體生命的曆程看來,這百年的人生隻是分段生死的一節,也隻不過像早晨花瓣上的露珠一樣,太陽一升起,就蒸發得無影無蹤了。
“悟迷一旦鏡中頭”,這是引自《楞嚴經》中的典故。在《楞嚴經》中,釋迦牟尼佛說了一個故事:有個人名叫演若達多,一天早上起來照鏡子,看到鏡子裏麵有一個頭,心想我自己的頭到哪裏去了?愈想愈不對,看不見自己的頭,因此他瘋了。隻有等到他有一天再照鏡子的時候,想到自己的頭原來仍舊在自己身上,他才會恍然大悟,不再發瘋了。人,隻有這樣一條自救之路,所以悟與迷的道理,就在這種地方。自去迷,也自去悟,說佛在哪裏,你本來就是佛,隻是你沒有找到自己而已。
“人言見道方修道”,一般人都說,求到了法,見到了道,才開始修道。“我笑騎牛又覓牛”,人本來就在道中,何必再去求道見道,這等於騎在牛背上還要去找這頭牛。如果懂得騎牛覓牛是錯誤的,那麼“舉足便超千聖去”,一下子就超過了儒、釋、道三教的聖人境界,自己自然就是一個平平實實的本來人了。“百川昨夜轉西流”,這是倒過來說的。以前中國人說的“天上眾星皆拱北,人間無水不流東”,天上的眾星,都是拱衛著北鬥星,這是不錯的。至於“人間無水不流東”,是中國人的話,在其他的地區來說,也可能是“人間無水不流西”。而栯堂這句詩,並不是指現實世界的川流而言,隻是作詩的一種“比興”技巧,指修道而言,隻要反求諸己,一夜之間,即可還我本來。
佛家的這些文學作品,是不是都代表了不動心呢?尤其學禪的人,更喜歡大談《六祖壇經》的“無念”。“無念”不就是“不動心”嗎?學佛修道做功夫的人們,打起坐來,盤腿固然困難,想“不動心”更是做不到,這是最痛苦的。要做到不動心是很困難的。
孟子說他四十歲已經做到了不動心,依照這樣計算,他大約做了二十幾年的功夫。從孟母帶他三遷,長大成人後,他一直走聖賢之路,起碼花了二十多年的功夫,才做到不動心的境界。後世的理學家們,大部分都隻注意孟子這裏所謂“不動心”的功夫和“不動心”的境界。
不過我們要了解一點,公孫醜是問孟子,如果你做了齊國的宰輔,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功成名遂的時候,你動心不動心?這好比我們如果訪問美國總統卡特(當時的美國總統),問他由花生農夫而當選美國總統,動不動心?卡特是美國人,他一定說:“我很高興,非常興奮,當然動心啊!”這也是西方人可愛之處。如果問到中國人,受了傳統文化的影響,多半是說些謙虛的話,才算是有涵養,所以最多是說“沒有什麼”“誠惶誠恐”“勉為其難”等門麵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