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2 / 3)

太陽卻出來了,是那種濕膩膩的太陽,光被充滿了空氣的水汽滯住了,融化了,那光與熱便滯重地緩慢地洇透了空氣。每個人的背上都在滯重緩慢地滲出油汗。大妹妹吃完了最後一團漲幹了的泡飯,紅豆腐乳也吃完了,隻留下一攤汙跡般的汁水。小妹妹做好了頭發,大弟弟擦完了皮鞋,兩人幾乎是同時地向門口走去,走到門口,不知為什麼要爭先,便發生了一些小小的摩擦。大弟弟罵她:“十三點。”小妹妹罵他:“瘟生。”他們很善用這種小菜場裏常用的語言,使用起來得心應手,而那恨恨的目光,就好像他們是已經一千年的仇人了。這家的兄妹不知是因為什麼,不是由血緣聯係的,而是用妒恨聯係的。外公聽了這樣的咒罵,卻越加心定了。他完全地鎮定了下來,咳嗽了幾聲,忽然說道:

“毛妹。”他叫著母親的小名。

“做啥?”母親應道。

“我昨天晚上想好,”他停頓了一下,其實他明明是今天早晨才想好的,不知為什麼他卻以為是昨天晚上想好的。

“想好什麼?”母親問道。

“想好,把他們當中隨便誰的戶口遷一個到我那裏。”外公朝孩子們比畫了一下。已經同時走出房門的大弟弟和小妹妹一同收了腳步,回過身來倚著門注意地聽。

“那又為什麼?”母親是到老了也改不了頭腦簡單的毛病了。

“那倒很好。”而她的站在門邊的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幾乎與她同時地這樣說道,他們是極快地領會了其中的意義,而兩人不約而同地同時說出之後,卻又互相很注意地看了一眼。

外公沒有回頭,又對了女兒說:“遷過去一個戶口,隻要一個。”

“好的,以後空閑了的時候慢慢去遷好了。”母親說,略有些不耐煩,在那樣一個回潮的星期天的早晨,突然說起了遷戶口的事情。

“不,要快。”外公的眼睛焦灼地閃亮了一下,“毛妹,要快。”

“這又不急的,爹爹。”母親到老都去不了她的天真了。

“還是快點好。”她的站在門邊的一兒一女又幾乎是與她同時地說道。

外公的眼睛依然對著了母親,他的眼光裏忽然地流露出了極大極溫柔的父愛,他又一次地說道:“要快,毛妹。”

母親被外公眼光裏的父愛感染了,她突然地哭了起來。她不知道為什麼會突然地哭起來,她不知道這一個早晨為什麼會是這樣糟糕,又是星期天,又是回潮,又忽然地來了爹爹,說要遷戶口,這是一個多麼糟糕的早晨啊!外公的本來扶在床架上的手顫抖了起來,他顫抖著手輕輕地拍了拍退了漆色的床架,他再沒有多話,隻是無比衰老又無比慈愛地望著抽泣的母親。母親輕輕的啜泣聲在安靜的房間裏靜靜地回蕩。門口那一對兒女突然地消失了,他們最最見不得這樣的叫他們覺著難堪的場麵,這樣的場麵總是叫他們難堪。他們最好還是避開,以免破壞了他們的心情,破壞了他們各有約會的這一個星期天的上午。張達玲早已靜靜地收拾起碗筷,收拾起了碗筷的桌麵頓時清爽了許多。她扶著高高摞起的碗,手裏握了一把收攏的筷子,站在清爽了的方桌邊上。她沉思著站著,目光越過啜泣著的母親的頭頂,望了前邊的什麼地方。在這瞬間,她似乎突然地被一股巨大的,強烈的,既淒涼又溫暖的氣氛籠罩了,她一整個兒地被這氣氛籠罩了,她脫不出身去。母親在輕輕地啜泣,外公蒼老的手背上,暴突的青筋蛇蟲般地顫抖著蠕動,潮漉漉的太陽照進窗戶,在地板上映下一方方潮漉漉的黃澄澄的光影。

這一日的晚上,張達玲家掀起了一場軒然大波,這是他們家裏幾十年裏從來沒有過的軒然大波。是他們家的父親與母親從記事以來就未曾有過的軒然大波。一切均為了誰的戶口遷到外公處的問題。直到幾個兒女唇槍舌劍的交鋒時節,母親才總算明白了這一個戶口中的所有的重要內容。這將意味著誰擁有那一間十四平方米的店堂以及八平方米的後間,外公已是風燭殘年,朝不保夕了。這前後二十二平方米的房屋在這一個日益擁擠卻日益美好的上海,可說是一筆絕大的無價的財富。

在這一個世紀的這一個城市裏,再沒有比空間更可寶貴的財富了。奇怪的又是,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的這一個名字叫作上海的城市,也再沒有一件東西要比空間更廉價的了。在一毛錢一立方水的比價下,房租的便宜幾乎可算是白住。在一個收入水平幾乎劃一的城市,沒有再比麵對著居住這一樁事情更為平等,更不為貧富所分割的了。如不是曆史還斷斷續續地呈現著作用,那麼便可達到住房共產主義了。可是,遺憾的是,增加極快的人口與增加極慢的住房形成了日益尖銳的反比,於是在這一個奇怪的城市裏,完完全全地違反了馬克思在一百多年前總結出的價值的鋼鐵般的規律,最最緊缺的東西卻是最最廉價的。當這一件物質的價值不再由其價格所體現的時候,它必得再重新尋找一個價值的新的體現。聰明的上海人很快就找到了一個代用品,那便是權勢與關係。爭取權勢與聯絡關係,那是一樁比生意買賣更為辛苦更為冒險更為投機的生意買賣,這決非一分價錢一分貨,決非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它亦可能一本萬利,亦可能得不償失。它亦可能賠了夫人又折兵,亦可能草船借箭。這既要有精細的心計,又需豪俠的氣度。該文亦文,當武亦武,其中的道理是千變萬化,因人而異,因時而異。需用盡多少智慧與信心,耗盡多少寶貴的時間與寶貴的心血。因此,那最最廉價的房屋便成了真正的無價之寶。而在這一番爭取之中,上海人也漸漸地得了改造,他們漸漸的以權欲之心替代了利欲之心,改拜物為拜權。上海西區的優雅的花園樓房裏日益擁擠,演出著七十二家房客的平凡的悲劇和喜劇。而另一條森嚴、肅穆、有著威武的衛兵崗哨的僻靜馬路,漸漸地進入了上海人的夢想。

在這一個星期天裏,忽然之間,將要有一個人,猶如一覺睡醒那樣輕鬆簡單地得到二十二平方米的自由的空間,真有如一個最最美麗的童話了,誰都想做那童話裏的幸運的灰姑娘那樣的角色。

爭吵得最凶,最不相讓的是大弟弟和小妹妹。他們兩人都將結婚,都沒有房子。大弟弟說小妹妹本是嫁出去的人,沒有資格得張家的房子;小妹妹則尖銳地回擊,此房本不屬張家,而是女兒傳繼。大弟弟又說無論房子是父還是母,兒子在家結婚總是天經地義;小妹妹則說男女平等是一貫的政策,兒子女兒一樣有贍養父母的義務,便也有一樣的承繼的權利。霎時間,父親與母親成了兩個急需贍養的老態龍鍾的老人,他們可憐巴巴地並肩坐在方桌的一端,半句話也插不進去。一兒一女是針尖對麥芒,句句緊接,環環緊扣,令人耳不暇接。他們兩人漸漸地變了臉色,又漸漸地動了手腳,互相的手指尖對準了對方的鼻尖。並且,他們的爭吵漸漸地偏離了主題,平日裏雞毛蒜皮的瑣細,被他們一應提起和抖落。再沒比自家姊妹兄弟吵架更為可怕的了,彼此深諳底細,彼此深曉來曆,沒有一點避諱,沒有一點羞慚,因此,自家姊妹兄弟的吵架往往要比其他普通人間的糾紛更傷了自尊與情感。他們生怕對方不痛,故意地、狠心地往對方最薄弱最敏感最易受傷的地方打擊。他們生怕對方不受傷,於是他們便統統受了傷,他們是兩敗俱傷。本來還參加競爭的小弟弟也被他們嚇傻了眼,傻傻地退了回來。父親似乎嚇得比他更為厲害,一個字也說不出來,臉上卻奇怪地露著微笑,賠罪似的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哪個開口看哪個,好像在欣賞一場有趣的比賽。母親且隻會氣洶洶地嚷:“吵,吵,再吵誰也不給遷。”這威脅於他們,無疑是連耳邊風都不是,他們是比父母更強勁,更有生命力的兒女,他們的父母沒有白白地養活他們。他們父母的目光逐漸驚恐起來,他們不知道將要發生什麼,他們知道就要發生什麼了,兒子的手已經擰住了女兒的手,他們已經交手了,嗬,這真是一個最最不幸的星期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