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已經交手了,而他們卻又放了手,他們放了手是因為他們誰也不願中斷這爭吵,因為這爭吵遠還沒見分曉,他們不願就此結束爭吵。他們均有著那樣的能力,便是對事態的下意識的控製。他們如同導演安排戲劇的氣氛和情緒一樣,什麼時候溫,什麼時候火,其中的機關全在他們潛意識裏埋伏著。他們是最有理智又最求實際的兒女,他們再激動也不會昏了頭腦。他們知道他們所以吵個麵紅耳赤全有著明確的目的,因此不達到目的他們便要麵紅耳赤地戰鬥到底。他們的爭吵表麵上雖已偏離了主題,而目的地永遠不會迷失,他們永遠不會迷失方向,他們是不會迷失方向的兒女。好比高潮過去往往是如歌的行板,他們重又和解下來,一句去一句來舒緩地行進。這是喘息的機會,同時醞釀著下一輪的決戰。張達玲遠離了方桌坐在她的窗下的床沿上,用一根橡皮筋在手指上繞著五角星的形狀。那一場爭吵離她很遠,與她漠不相關,她一無參加的興趣,自知也無任何的希望。外公那一間店堂,在她印象中總是無比的陰暗,她無法在腦海中將它改造,如一切上海的能幹的青年男女們那樣,可將一小間閣樓建設成堂皇的宮殿。它於她的印象是那麼堅固,堅固如銅牆鐵壁,銅牆鐵壁地壘起了滿滿一間陰霾。她也毫不明白這間店堂於她除了回憶往事以外還有什麼實際的用處,而她回憶於她除了壓迫還是壓迫。她淡漠地坐在戰場的遠處,無聊地玩著手裏的橡皮筋,等待著偃旗息鼓,各自上床睡覺。她不知道,在外公的心裏,其實是最想將這房屋給她,外公覺著,房屋給她,才是最最自然的事情。為什麼是最自然,最自然在什麼地方,老人也說不清楚,大約因為,她像外婆。可是,很明事理的外公知道,目前惟有這大外孫女兒最是沒有資格得到這房屋,她沒有朋友,孑然一身。而下麵的弟妹卻都急需房間,老人也想為女兒解決一分困難,除了這間店堂,他再沒別的貢獻了。他很知道這個決定將會在外孫兒女中間,掀起怎樣的風波,他很知道這一點,卻也知道,無論多麼大的風波,也會平息,也會結束。而事情終究是好了一點,困難,終究是解決了一點。於是,他便很安心地吃了晚飯,上床去了。這一夜,他睡得無比安恬。鍾聲再沒有打擾他,一覺醒來,已是一個氣溫驟降,卻幹燥清爽的早晨。
在一個氣溫驟降,幹燥清爽的早晨,外公一塊一塊卸下排門板,他眯起眼睛看著他的小店,他的眼睛愛撫般地看著他的小店。從這一個早晨起,他再不去進貨了,這是他的最後一批貨物,他想。他的眼光溫和地撫過他的櫃台和他的貨架,這是他最後的貨物了,他想到。然後,就有一個中學生過來買郵票,買一張四分的本市的郵票。他撕了一張給他,接過了四分錢。他看見那男孩接去郵票,很仔細地貼在信封上。郵票很端正地貼在了信封上,被男孩帶走了,大約是帶到馬路拐角地方的那一個郵筒裏去投了。外公的身體,今天格外的硬朗,精神也很矍鑠,他似乎能感覺到力氣像泉水一樣在他體內潺潺地流淌,他極愉快地聽著那精力的流淌。他食欲也很好,吃了一個大餅和一根油條。他很滿意很安心地坐在店堂裏,那小小的店堂溫暖地擁著他,他愉快而略略有些鼻酸。他想著,這小店是多麼好啊!這小店是多麼好,他想著。這時候,他看見他的大外孫女正從馬路對麵過來,他便叫她:
“大妹妹!”
大妹妹站住了腳,好像分辨著聲音從哪裏來,然後看見了站在櫃台裏殷殷地望著她的外公,她朝外公走了過來。
“大妹妹。”外公又叫了一聲。
“外公。”她應道。
“你怎麼沒有上班?”外公問。他望著外孫女兒清瘦的沒有血色的臉,感到一陣親切的喜悅。
“我請了事假。”她答道。
“請事假是為什麼?”
“爸爸生病了,姆媽也生病了。”
“噢。”外公很了解地點了點頭,他覺得他是昨天晚上就曉得他們生病的事情的。他自己都有些驚訝,他怎麼忽然地變得那麼睿智,幾乎有了先知先覺,他可預知一切事情似的。
“大弟和小妹窮吵,為了你外公的一句話。”張達玲忽然調皮似的古怪地微笑了一下,眼睛看定了外公。
“由他們吵去好了,不吵不會有結果。”外公也微微笑著,看定了外孫女兒。停了一會兒,外公問道:“你一點也不爭嗎?大妹妹。”
“我爭不過的,外公你曉得。”張達玲說。
外公微微點頭,點了一陣,卻忽然說道:“我曉得,其實隻有你才是好孩子。”
張達玲驚訝地看了外公一眼,外公卻微微地合著眼,像在思索著什麼深遠的問題。這時候的外公又安詳又鎮定,像一個真正的外公那樣又安詳又鎮定。於是張達玲便也像一個真正的外孫女兒那樣安詳鎮定地站在外公麵前,與外公離得很近,隻隔了一道狹狹的櫃台。僅隔了狹狹一道櫃台,她竟也不覺得緊張與難堪,她忽然對外公有了一點點親愛的感覺。這一點點如遊絲那麼若即若離的親愛的感覺於她卻是風起雲湧般的激蕩。外公睜開了眼睛,望了外孫女兒說:
“大妹妹。”
“外公。”她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