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她終於覺悟了,無論是多麼,多麼,多麼,多麼的晚了。她覺悟了。他坐在她的對麵,猶如一個身體力行的教師,遙遙地援引著她,援引她去學習愛。太陽在他們之間,從上午九點至下午三點,自由地橫渡界河,每一次橫渡,都於他帶去一些難題,再於她帶來一些答案。這是她生平裏最最平靜而愉快的時光了,她暫且摒除了自身的一切經驗,像一個好學的謙虛的小學生那樣,孜孜不倦地吸取著愛的知識。無論那些愛的知識是如何快樂的淺薄,而她自身的經驗是如何痛苦的深奧,她都好奇且好學。因她已經將她的經驗背負得太久了,而那經驗又實在太沉重了。她幾乎要被壓垮,她幾乎要崩潰,她急需有著另一種絕然相反的經驗來作平衡的援助。她不可無愛。
太陽第二千次地在早上九點鍾的時分照耀皇甫秋,皇甫秋第二千次地走上沒有扶手的筆陡的木梯,到那馬桶間的狹長的後窗前,越過海洋般遼闊的烏黑色的瓦楞,對那夕陽下的小街做第二千次的眺望。明天,他就要走了。明天,他就要與這一切告別了。小街上橫七豎八的竹竿上挑著的五顏六色的衣衫,在夕陽裏滴著溫暖的水珠。他忽覺得眼裏一陣溫熱,成串的淚珠滾落了他的臉頰。他害羞地笑著抹去眼淚,卻不料又碰落了一串更大更晶瑩的。“這是怎麼了,皇甫秋?”他問著自己。“這到底是怎麼了,皇甫秋!”他連連問著自己,自己無法回答。遠處的小街上的衣衫,隨著晚風美麗地飄揚,那水珠叮叮當當歌唱般地滴落。忽然,呼啦啦的一陣,夕陽竟被遮暗,無數潔白的翅膀連接成雲彩,漫天鋪地地過來。那鴿群是呼啦啦地過來,潔白的翅膀轉瞬便在落日的餘暉中成了漆黑。它們如精靈一樣扇動著漆黑的卻鑲了燦爛金邊的翅膀,從皇甫秋的頭頂飛過。在它們呼嘯的身後,則是一片明淨的深藍的天空,所有的景色全成了剪影,襯托著越來越深,越來越靜的天空。
我們的皇甫秋走了,我們的豆豆子走了,他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他走得很遠很遠的,卻還回過身向我們揮手。他把手舉得高高的一揮,像要揮落天邊的雲霞。他揮過手又重新轉過身去朝前走,他朝前走了很遠很遠卻依然在我們的視線中,溫暖著我們的視線。
早上九點鍾的太陽又來了,停在清潔的椅麵上,與她空空地對視。每逢這樣的時刻,她便覺著淒涼而又溫暖。她又覺著那陽光分明帶來了皇甫秋的消息。她漠漠地望了那一束空寂寂的陽光,思想如同長了翅膀,走向極遠極遠的地方,然後又從極遠極遠的地方走回。她的思想在陽光停留的那一刹那,走過了漫長的路程。她茫茫地走過漫長的路程,其實是為尋找什麼。她尋找了許久,才明白自己是在尋找走遠了的皇甫秋。她懷念一個人了,這世界上終於有了一個人可被張達玲溫存地,純潔地,和平地懷念了。她因了這一份懷念,與這一個世界終於建立了聯係,她與這一個世界再不是漠漠無關的了。她因了一個人而與這世界有了聯絡,那個人站在她與世界中間,手牽手地聯起了隔斷了的她與世界。她再不可能冷漠地對這一個世界,冷漠地對她這一份人生了,她同世界和她同自己的關係,全因了一個人而快樂地改善。她日日夜夜地想念這一個人,她日裏夜裏都可追尋他到很遠的天涯海角。她每時每刻都在期望著與他的邂逅,她珍愛這期望中的邂逅。為了這邂逅,她開始修飾自己。她將她從小至大沒有改變過的那一種難看的發式,兩根不長不短,編結不勻的發辮解散,束成一把馬尾,她在夏日裏穿上了藍裙白衣,她配了一副平光眼鏡,遮擋了自己那一副表情呆板的眼睛,她為改變姿態而艱苦地操習著穿上了高跟皮鞋。因為她對一個人純潔,溫存的想念,她對一整個生活有了興趣。她對一整個平凡的生活裏最最平凡的細節有了興趣。她的驕傲的臉上甚至也有了平凡的表情,比如微笑。她依然是難得的卻畢竟是開始有了微笑,她的微笑還不頂自然,遠遠算不上美麗,可她卻開始微笑。她的微笑全為了那一個可遇而不可求,隻有命運才知的邂逅。她對這邂逅隻有一個平凡的要求,便是看看他。她穿過了時間的阻隔無數次地看見了他,她穿過了空間的阻隔無數次地看見了他,可她日思夜想著的是一次平凡的,人間的相望。
她為他的不為她所知的生日做美麗的生日卡片,因不知他的生日是哪一天,於是哪一天都成了他的快樂的生日。她收集了許許多多贈送他的小禮物,牛仔皮帶,超薄型打火機,領帶,剃須刀,這些金貴的小禮物她統統收藏在她那一隻插隊落戶時代的舊板箱內,這是她那一個家裏惟一為她私有的一個天地,那裏有著她的一個不為人知的世界,如今這世界裏參加進了對他的想念。她甚至憑了靈感找到了他出生並長成的那一間臨街的小屋,她無數次的從那臨街的張著綠色玻璃鋼的雨簷下的門前走過,她早已與他的奶奶稔熟,在心裏作了無數次的交談。在她眼裏,那是世界上最最慈祥的奶奶,世界上惟一的奶奶,那奶奶常常坐在門前擇菜,菜籃裏那一小株一小株的菠菜,是多麼親愛地碧綠著。她將他留在工場間的一隻飯單和一雙袖套悄悄地收了起來,因怕人察覺便拿出了自己的一套讓組長收回,她將他的那些原樣疊起,上麵的未經洗滌的汙跡飽含著他的溫暖。她的想念越來越苦,揪心地疼痛,她時常覺著活跳跳的一顆心卻無著無落。她會想得苦悶,而苦到了盡頭卻又漸漸地快樂起來,她因為心裏有了他而深覺快樂。不知從幾時起,他漸漸地駐進了她的心裏,他永遠地駐進了她的心裏,無論她走到哪裏,他都與她同行。有了他的同行,這世界對她再不是冷漠的,她再不是寂寞的,也不是孤獨的。這一切,全因為,因為有了他。
她的心裏有了他。他不知不覺地已經衝破了重圍,通過戒備森嚴的空闊地,走進了她城堡般嚴守的心裏。她終於失守,這是幸福的失守,這是美麗的失守。她神鬼不知地卸下武器,解除了武裝,她的銅牆鐵壁的城堡漸漸成了斷垣廢墟,她的軍隊漸漸潰散,她那一片荒涼的空闊地上竟長出了茸茸的青草,草間隱著還未踏成的小徑。
她想他想得最甚的時候,她就給他寫信,她竟能寫出那樣美麗的字句,她竟有著那樣奔湧的熱情。她寫好了長長的信,裝進了信封,封上了信口,方才想起沒有他的地址。不知為何,她很高興沒有他的地址。她沒有他的地址地給他寄出了許多沒有地址的信。她的沒有地址的信茫茫地愉快地在路上行進,它們行進在不明目的的道路上。她想著她那些沒有地址的信在路上行走,心中竟是十分的快慰。每日早起,她便要計算它們的行程,那是永遠走不完的行程,那是永遠走不到的行程。從那以後,她看見綠色的郵筒,便覺親切,心裏充滿了奇妙的感激。她走過去便忍不住要用手撫摸它們,或者僅僅是拍擊一下。它們深解人意地輕輕地回應著她的拍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