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3 / 3)

她耐心地,持之以恒地等待著與他的邂逅,這是每一分,每一秒的等待。她毫不鬆弛她的眺望。在這眺望裏,她一點一滴地學習了愛,她開始將愛這一門人生的學問往深處學習,為她的人生建豎了另一根支柱,支撐起因傾斜而要倒塌的橫梁,她這一座生命的簡樸又輝煌的宮殿才可日趨穩固。日頭一百次地從東邊升起,一百次地從西邊落下,從他空寂的位置走向她永遠駐守的位置。地板縫裏一百年的灰塵一千次地飛揚到天空,一千次地落回到一百年的縫隙。她一百次地穿過兩條橫馬路,一百次地穿行這一條曲長的弄堂。在這一條路途中,她遇見了三十號文件時便回滬的魏源生,攜了他美麗而俗氣的妻子去買蝙蝠袖的羊毛衫;她遇見了從淮北回來探親的龔國華,為他那一個二百人的工會采買辦公用具;她遇見了終於回了上海的紅顏已老的齊小蘭,抱了一個比她小時更為嬌美的女孩;她還遇見了幼年的好友郭秀菊,如同一個童話一般的判若兩人的雍容華貴;她甚至一眼認出地遇見了陳茂,蒼老了許多的和著他永遠不老的父親走在路上。可是,她卻遇不見皇甫秋。

她總是遇不見皇甫秋,她總是不得與他邂逅。而她永遠等待,永遠耐心地焦灼著,快活地苦悶著地永遠等待。冬天來了,樹葉凋零了,她從沒有樹葉遮蔽的,蒼白的陽光裏走過。春天來了,她從新綠的交叉著的樹枝下暖風煦煦地走過。夏天來了,她從透明的濃蔭,蟬的長鳴裏走過,秋天到了,她從落葉上走過。春夏秋冬,歌唱著從街上走過,春天唱著雨的歌,夏日唱著閃電的歌,秋天唱著風的歌,冬天唱著小雪的歌。雨,閃電,風,小雪,歌唱著從街上走過。她從它們的歌聲中走著,她竟從它們的歌聲裏聽見了他的消息。雨告訴她,他在春天裏;閃電告訴她,他在夏天裏;風告訴她,他在秋天裏;小雪告訴她,他在冬天裏。於是,春夏秋冬於她都親愛起來,春夏秋冬於她都成了盛大的節日,她的生命刹那間成了節日,她暗淡了二十九年的生命刹那間煥發了光芒,在此之前的那二十九年的生命,似乎全是準備,準備這一個光輝的瞬間的降臨。

她遇不見皇甫秋,可是皇甫秋遍布了她的周身,無時無刻不與她同在,她逐漸逐漸地平靜下來,那等待已與她的生命結合,甚至比她的生命更為長久,成了永恒。那想念已與她的生命結合,甚至比她的生命更為長久,成了永恒。春天的雨悄然而下,夏日的閃電劃開黑色的夜幕,照亮了一秒鍾的烏雲,迎來滾滾的雷聲,風徐徐而過,晶瑩的雪靜靜地旋舞。春夏秋冬的歌聲沉入地底,升上天廷,人間一片安寧。在一個最安寧的黃昏,她和皇甫秋相遇了。

“張達玲。”他叫她。

“皇甫秋。”她也叫他。

他們在街的當中停住了腳步,那是一條小小的馬路,沒有機動車輛,隻有自行車悄悄地丁零零著駛過。

“你好,張達玲。”他說。

“你好,皇甫秋。”她說。

他們一起點了點頭,然後微笑。他們頭頂上的小窗悄悄地開了,伸出了橫七豎八的竹竿,竹竿上晾了五顏六色的衣衫,在夕陽的餘暉裏滴著溫暖的水珠。

“忙不忙?”他問。

“還好。”她回答,也問道:“你呢?”

“一般。”他回答。

“你一點沒變。”她說。

“你好像卻變了。”他說。

“認不出了?”她問。

“不會的。”他說。

他們一起笑了。落日無聲地從大街的街心沉沒。

“我們還是小學的同學呢!”他說道。

她的心好像被微微觸動了一下,卻又立即平靜了,她平靜地說:“我曉得。”

落日無聲地沉沒。暮色如煙霧一樣,冉冉地從四麵八方彌漫,在他們身後停住。

“你後來回小學去看過嗎?”他問。

“沒有,有時從那裏走過。”她說。

“我去過,還看見了小弟伯伯。”

“哦,小弟伯伯,他很古怪的。”

“其實還好嘛。”

落日沉沒了,暮色暖融融的。他們的身後的門悄悄地開了,有一個五歲的女孩和一個三歲的男孩,在談著關於人生的深奧的話題。而他們站在暖融融的暮色裏說著最平常而親切的話。

“小學裏還有許多的鬼故事。”她忽然有些調皮。

“真的?我不知道。”

她就講了其中的一個,竟還繪聲繪色。

他聚精會神地聽了,然後打了個寒噤,然後又笑了。

她也笑了。

暮色暖暖地將他們包圍了。他們漸漸地看不見互相的臉,彼此都隱進了暖融融的暮色裏。很遠,很遠,很遠,很遠的天邊,有一條很細,很細,很細,很細的鮮紅的光。光線的上下,飛舞著一些漆黑色的斑點,精靈似的。

“尼姑庵又搬回去了。”他說道。

“什麼尼姑庵?”她沒聽明白。

“就是我們小學後麵,五十六號的尼姑庵,又搬回來了。”他告訴她。

她想起來了。

他們一起望著很遠的天邊那一條極細的紅線,一群黑點上下飛舞著。然後,她說道:

“我們還是小學的同學呢,多麼有趣啊!”

“是啊,我們還是小學的同學呢,多麼有趣啊!”他也說。停了一會兒,他又說道:“不容易。”他並沒說是什麼不容易,不容易什麼,可她似乎卻很明白了。不用多話,他們便都可彼此了解了。他們又站著說了一會兒話,然後道了再見互相擦肩走過,往自己要去的地方去了。她走了幾步,又回過身去。皇甫秋也正回過身來。他回過身來,抬起手揮了一下,天邊飛起了絢麗的晚霞,他好像要去揮落那絢麗的晚霞。她靜靜地望著他,然後,與他同時轉過身去,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