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2 / 3)

這就在雇傭關係上蒙了一層融融的鄉情。這箍桶店不會有多大,一個門麵至多了。箍桶這營生怎麼發展都發展不成大行業。一個人的一生能用掉幾隻桶呢?這是一個典型的手工業作坊,這樣的作坊現在已不多見。做桶的材料已漸漸由洋鐵皮,繼而再由塑料替代。洋鐵皮叮叮當當的還有一些手工業時代的氣氛,塑料則氣氛全無了。我在茹家漊裏還見過我們的本家在箍桶,木板散發出極其新鮮的清香。所以,這木脂香味當是這箍桶店裏主要的氣息,常年飄揚。人們走到十步之遠,就可嗅到這氣息,然後說,箍桶店到了。我曾外祖父漸漸掌握了做一名夥計的竅門,他可將繁瑣的活計安排得有張有弛,有條不紊。他手腳利索,頭腦清楚,身強力壯,為人誠實還博得了老板的好感。老板想,雇這個紹興人真是雇對了。這時我曾外祖父有了喘息之機,他悄悄抬起頭來,目睹了一個做老板的生涯。雖然這隻是一個小小箍桶店老板的榜樣,卻還是吸引了我的曾外祖父。

像我曾外祖父這樣,作為一個世襲的手藝人的後代,田產全無。這使他幸免受正統的農本思想的毒害、對商人懷有惡毒的成見。我曾外祖父作為一個必須要和商人打交道的手藝人,他對商人生有敬佩的心情。他想,這是有本事的人啊。並且,這是在某種程度上領導了手藝人的人。這種心情在他到了杭州以後,又得到進一步的鞏固。杭州的繁榮氣象有一半是商人創造的。杭州的商人往往是半工半商,自己就是個手藝人。這就又使我曾外祖父覺著,做商人這一理想的實際可行。我曾外祖父是從這箍桶店老板的生涯中才真正體會到杭州的可親可愛。西湖吸引不了他,他不是那種風月情懷的人。嶽墳吸引不了他,他沒有精忠報國的君臣觀念;葛嶺吸引不了他,他對道風仙骨一竅不通;斷橋也吸引不了他,他不是兒女情長的人。他隻對杭州的街衢巷裏有興趣。他從字號擠擠的街上走過,就覺心裏高興、身上熱騰騰的。他還非常陶醉於老板做賬的情景。賬本在他看來是世上最美的圖畫,上麵記錄著每一點支出和收入,是誠實人生的寫照。入夜時分,他望著杭州屋簷下點點如豆的燭光,心想著有多少老板在做賬啊!這燭光在我曾外祖父看來,是夠輝煌的了。在這樣的夜晚,我曾外祖父有一件必做的事情,那就是清點他的積蓄。他應當將積蓄存入錢莊生息,這反映了他樸素的金融思想。這也是他和一般夥計的不同之處。

因此,所謂清點積蓄,其實隻是欣賞折子上的數目。他從中也體會到了老板做賬的樂趣。這時候,即便是務實的茹繼生,也會生出如夢的幻覺。但緊接著,他又會憂傷起來,什麼時候才能做一個老板呢?他這才看見了遠處西湖上的月亮,西湖月色回應了他的憂傷心情。他的心稍稍悠閑下來,體味了一點淒涼意趣。而他的思緒很快就又落到了現實的細節中,他想,他哪怕把骨頭裏的油都榨出來,也不夠做老板的本錢啊!他想,錢不是靠省的,錢是靠賺的。可是怎麼去賺呢?他忽然想到了“古彩戲法”。一個赤手空拳的人,卻轉眼間變出了一堆寶貝,吃穿用玩樣樣都有。“古彩戲法”是我曾外祖父來到杭州後,所享受的惟一藝術。而對“古彩戲法”的聯想,也是我曾外祖父這一生中最富想象的聯想。而我所以想到“古彩戲法”這個細節,卻是因為我曾外祖父後來的妻弟有可能是個變“古彩戲法”的。想到我曾外祖父多麼鄙夷這個妻弟,我就忍不住想和他老人家開個玩笑。這時候他想,這就是本事啊,不偷不搶不作弊,卻能夠從無到有,從少到多。這大約就是他後來萌發合夥開店念頭的起始。我不知道茹繼生是如何串聯起後來那幾個同道者的,像他這樣勤勞苦作,儉省克己的人,想來不會有太多交友的機會。但是,像他這種篤實可靠的人,不怕機會少。隻要時間有,漸漸地,他會交上一些有情有義的朋友。他們偶爾的也會以“劈硬柴”的分攤方式下一次酒館,看一回戲。這幾個後來與他合夥開店的人,應當都是箍桶出身,否則他們不會一拍即合,開起了又一個箍桶店。

以此來看,箍桶這行業在那時的杭州城相當興旺,隻嫌少,不怕多。而茹繼生決定開箍桶店,也是瞅著這箍桶的生意在杭州城還大大的沒有做完,很有餘地。箍桶對於他,是輕車熟路。箍桶店的買賣,他經過三年的窺察,心中也是一片明鏡。他甚至還看出老板生意上的漏洞。他想,我要是老板,就不這樣做,而是那樣做。“我要是老板”這句話在他心裏一響起,他便有些激動,這是一個美妙的設想,這也是一個做老板的思想建設過程。有一天,茹繼生忽然發現,他要做一個老板的條件已經相當成熟,隻差那麼一步了,就如俗話所說,萬事俱備,隻欠東風。他的積蓄已經到了這麼一個程度,那就是隻需有兩個合夥人便可開店。合夥的人選,也已在他心中看準了。他們三個都是紹興人。在那時候的杭州城裏,同鄉是最有保證的人際關係,“人不親土還親”這句話,是大有深意的。這三個紹興人,有時候結伴下酒館,常說有朝一日合夥開店的話題,但他們都是以虛擬的口氣來說。這是一種友誼和感情的表示,也流露出他們的夢想。隻有茹繼生相信,隻要有人牽頭,這夢想就有可能變成現實。茹繼生還相信,他們這三個人中間,牽頭的非他莫屬。我有理由相信我曾外祖父是當年合夥開店的牽頭人。從他後來毅然離開箍桶店,獨自掛起“茹生記”的牌子來看,他是一個有主意有魄力的人。在一群做夥計的人中間,無疑是最出色的。

所以,他茹繼生就知道,開不開店,其實就等他一句話了。他此時此地沒有說這句話,是因為他覺得時機還未到。究竟什麼是時機,他也說不上來,這就像蒸饅頭還差一口氣一樣,也就是“萬事俱備,隻欠東風”的“東風”的意思。茹繼生等待這個“東風”直等了有半年,他不急不躁。他又積蓄了半年的本錢和經驗,他感覺到“東風”這東西在向他接近。這時候,他很年輕,我想他大約二十三歲,至多二十五歲吧。繁榮的杭州給他信心,他隱隱覺著前麵有一番風光在向他招手。而茹繼生口風極嚴,開店的想法無一泄漏。他這個夥計一如既往的勤快誠實,少言寡語。所以,當有一天他對老板說要走的話時,老板真正吃驚不小。老板這才發現他已經成年,沉著穩重,含而不露,不再是個夥計的模樣了。茹繼生走時,老板不免會有些傷感,他有一種逝者如斯的感覺。這夥計做活時的景象是那樣熱騰騰,如今一去不回了,老板似乎覺著他箍桶店的大好時光也一去不回了。這時,他雖然並不清楚我曾外祖父的打算,但他也隱約覺得,我曾外祖父會成為他的生意對手。我想,我曾外祖父走時,這老板和他喝了一回酒。我曾外祖父身材高大,足比這老板高出半頭,他寬額方腮,氣度堂堂。老板透過醉意矇矓的眼睛,竟然懷疑起麵前這人曾經做過他的夥計。這老板過後才知道,其時,我曾外祖父已經同那兩個紹興人一起盤下了鄰街的一個店鋪。這店鋪要盤出去的消息是我曾外祖父在茶館裏聽到的。這半年裏,我曾外祖父惟一的變化就是有時候他會來坐一坐茶館。茶館是信息中心,各路消息都彙總到這裏,集中交彙。茶館還是仲裁場所,生意上的糾紛,往往在這裏進行公斷。茶館給這世紀初杭州城的商事,增添了一種溫情和藝術的氣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