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外祖父將茶館當作學習的課堂,他吸收了信息,獲得了知識。茶館的氣氛真是熱火朝天,茶博士提著銅吊川流不息,騰騰的水汽繚繞在竹梁。那店當是個雜貨之類的小店,否則就非我曾外祖父能力所及了。我想那店主要盤店有兩種解釋,一是破產。那時候,行業間相互的傾軋相當嚴重,生意場就是戰場這話一點不假。杭州的工商業正處在資本原始積累時期,那種小店可說是如履薄冰。我想,他們這生意再做不下去了,隻得將所餘貨物三錢不值兩錢地出售,再將這店鋪盤出,還清債務,然後收拾起一個簡單的鋪蓋去上海了。上海的傳說在杭州一定很盛,那個新開的埠頭,似乎在一夜之間,遍地輝煌,就像一個神秘島,它給全世界破產的人帶來希望。這是一種解釋。還有一種則是店主做膩了這種針頭線腦的小生意,他想要另開一爿天地,大顯一下身手,於是就盤出了店鋪,收拾收拾,也去了上海。上海的神話同樣在吸引他,他想,要做大事情就必得去上海那樣的地方。這樣,店就要盤出了。總之,我想,店主急於將店鋪出手,好去上海,這就被我曾外祖父抓住了時機,做成了他人生的第一筆買賣。在此,我曾外祖父依然表現了他謙虛謹慎的作風,一切籌備全在不動聲色中進行,真可謂神不知鬼不覺,這與後來“茹生記”開業的情景形成天壤之別。人們逐漸逐漸才發現,那條街上多了一個箍桶店。杭州城裏的箍桶店大約多如牛毛,這不是顯赫的生意,引不來人們的關注。我曾外祖父他們是以精良的手藝,對人的篤誠,才漸漸博得了人們的好感。我實在想象不出一個杭州能用得了多少桶,所以我認為他們一定還做桶的批發生意,比如說,銷往上海。有一點是無可置疑的,那就是我曾外祖父確實是在這裏積累起獨立經營“茹生記”的資本。
現在我想談談女人的事情了。如我先前所推算的,我曾外祖父娶親當是在合夥經營箍桶店這個階段裏。我很不明白我曾外祖父是怎麼娶了我曾外祖母的,一個小手工業主的婚姻當是個什麼套路?我想有一種是來自於生意夥伴的關係。比如供箍桶店材料的木材行老板的女兒,或者合夥人的姐妹。又有一種是原籍同鄉的關係,乘了船回鄉去接一個出來。此外,城市平民的婚姻還有可能發生於街坊鄰裏之間。隔壁有女初長成,進進出出的,便引起像我曾外祖父這樣的光棍漢的注意。婚娶的事情早已湧上了茹繼生的心頭,可他牢記“先立業後成家”這句古訓。他想,娶了親,開店的本錢怎麼辦呢?如前所說,開店是茹繼生的夢想,本錢是他日裏夜裏不忘的大事。娶親的事茹繼生是不敢多想的,這是擾人心意的事情。但是,就像茹家漊裏人所說,茹繼生是一個身材魁梧體魄強健的漢子。我想,當他離開茹家漊進杭州的那一年,就已經發生遺精的情況了。杭州城又是個男女不禁的地方,且過往如流,摩肩接踵。精血旺盛的茹繼生,要不受騷擾,談何容易。他一定有過難熬的不眠的長夜,窗下市聲如潮如湧,西湖的月色在遠處招手。杭州那地方是個聲色犬馬的地方,如水的月色在漆黑瓦棱間流淌,波光閃閃,雕梁畫棟,燕子飛來。這一段情韻,最是能激發人的愛欲。唐代大詩人白居易做官一到杭州,便被那婉約情致迷住了。在這遠離朝廷的地方,政事頗為鬆閑,我想他每日就是喝茶賞景。茶這樣東西也是個情物,它極有耐心,它是一點一滴,一絲一厘地培育起繾綣情思。白居易大約是第一個領略杭州聲色的人,他幾乎整日蕩舟湖上,後來他那著名於世的詩句“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其實就是在這時萌生心頭。
後來,又來了個元稹,他們二人到了一處,真是相得益彰。元稹更是以豔詩著稱,詩論說“學淫靡於元稹”,這都是得了杭州的才情。在此同時,他們二人又給杭州增添了綺靡婉麗之風。人說,杭妓的產生並漸著於世,便緣自白居易元稹二人來杭做官之時。這時候,我不覺想起了一個人物,那就是蘇小小。我們不會忘記,“蘇小小歌”中所唱:“妾乘油壁車,郎騎青驄馬,何處結同心,西陵鬆柏下。”這是何等的風流,何等的快樂,又何等的情深意長。“西陵”在何處呢?據說就在杭州西泠橋一帶,當年想是青鬆綠柏,紅花紫蕊,小橋流水,才子秀衣,佳人雲裳。“結同心”這三個字也出神入化。愛得不能再愛。這是杭州情愛的最美寫照。茹繼生生活的杭州,就是這樣一個地方,我想,他如有一次嫖妓的經曆,決不算出格,反之,倒違背了人之常情。茹繼生決定去嫖一嫖,還出於試一試身手的念頭。同他一起的夥計們,時常以吹噓的口氣說起他們的曆險,說得有聲有色。他們中間至少有一個嫖妓的好手,他用含蓄的語言將那情景說得叫人浮想聯翩,欲罷不能。這是茹繼生最難熬的夜晚,再加上月色撩人。在茶館裏也時常會飄來這樣的議論,茶館那地方,什麼樣的話都有,每當這些話語傳來,茹繼生的眼神就有些遊移。再有,像茹繼生這樣人高馬大,相貌堂堂的人,必定會受到女人的青睞。她們有意無意地找他說話,用眼睛瞅他,有時還與他挨得很近,用頭油和香粉熏他。這樣的時刻,茹繼生是很痛苦的。可是茹繼生不會忘記他有朝一日要做一個老板的夢想,他想他要積攢本錢。他還想,一個做夥計的能娶上什麼樣的女人呢?從這點出發,我開始設想我曾外祖父的娶親是在打下基礎的條件下門當戶對地進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