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又怎麼樣呢,爸爸?”切薩雷問。
突然之間,亞曆山大覺得一陣頭昏。他覺得自己又變年輕了,仍然是當年的那個紅衣主教,坐在寓所內與兩個兒子一個女兒談天說地,還有個嬰兒在一旁玩耍。他感覺呼吸輕鬆了一些。“如果你的心中沒有愛,那麼權力就是一種錯誤,更重要的是,它甚至會變成一種威脅。因為權力是危險的,任何時候都可能變質。”
他似乎再度墮入夢中,此刻,他想象著兒子擔任教廷大將軍,想象著一次次征戰、一次次取勝,他看見血腥的殺戮、野蠻的廝殺,看著他所征服的人們如何被毀滅。
他聽見切薩雷呼喊著他。他聽見兒子在發問,聲音似乎來自久遠的從前,從一個遙遠的地方飄來。“難道權力不是一種美德?難道它不能幫助拯救許許多多人的靈魂?”
亞曆山大含糊地說道:“我的兒子,權力本身什麼也證明不了。它隻是毫無意義地將一個人的意誌淩駕於另一個人之上。權力不是什麼美德。”
切薩雷伸手握住父親的手,緊緊地握著:“父親,以後再說吧,說話耗費你太多力氣了。”
亞曆山大微笑著,他心裏認為這是個燦爛的微笑,但切薩雷看到的隻是麵部的扭曲。他用他的病肺呼進足夠多的空氣後,又說道:“如果心裏沒有愛,權力隻會使人類同動物,而非接近天使。”教皇的膚色正在變暗,臉色更加蒼白了,可是當馬盧紮醫生又被叫來時,亞曆山大揮揮手讓他走。他告訴醫生說:“你在這兒的工作已經結束了,該去哪兒就去哪兒吧。”接著,他又將臉轉向兒子,掙紮著強睜開眼,此時它們已變得異常沉重。“切薩雷,我的兒子,你是否愛過什麼人勝過你自己?”他問道。
“是的,爸爸,”切薩雷說,“我愛過。”
亞曆山大又問:“那個人是誰?”
“是我的妹妹。”切薩雷坦誠地說,他低下頭,眼裏閃著淚花。這幾乎像是一次告解。
“盧克萊西婭,”亞曆山大輕聲說,接著又笑了。在他聽來,女兒的名字就好似一首歌。“是的,”他說,“這是我的罪惡,對你的禍害,而於她則是種美德。”
切薩雷說:“我會告訴她你愛她。此時此刻不能跟你在一起,她一定感到無比傷痛。”
亞曆山大臉上沒有絲毫矯飾,他繼續說道:“告訴她,她一直都是我生命中最珍貴的花朵。生命中如若沒有鮮花,那根本算不上活過。美麗的東西遠比我們想象的更加重要。”
切薩雷望著父親,他頭一回發現父親其實也是個凡人,也有彷徨和軟弱。他們的談話從未像現在這樣自由隨意。此刻,他想更多地了解這個身為他父親的人:“爸爸,你是否愛過什麼人勝過你自己呢?”
亞曆山大無比艱難地張開嘴,繼續說道:“是的,我的兒子,是的··”他說著,神情充滿渴望。
“那個人是誰?”切薩雷問道,像父親剛才問他一樣。
亞曆山大說:“是我的孩子,我所有的孩子。可是我怕這也是個錯誤。在其中一個本應接受神恩成為教皇聖父的孩子身上,我傾注了過多的愛。我本應用這些愛更多地侍奉天主。”
切薩雷安撫父親道:“爸爸,你在聖餐桌前舉起金製聖餐杯的時候,你舉目望天的時候,虔誠的信徒們心中會感受到上帝的恩澤,因為你自己的眼中就充滿了上帝之愛。”
亞曆山大整個身體顫抖起來,他開始咳嗽、逐漸窒息。他的聲音充滿嘲諷,對切薩雷說:“當我舉起裝滿紅葡萄酒的聖餐杯時,當我禱告求神賜福聖餐、喝下聖酒時——那原本是天主的血與肉的象征——在我心中,我卻把它們想象成我的孩子們的血與肉。我,正如上帝一樣,創造了我的孩子們。而且,像他一樣,我也讓我的孩子舍身成了祭品。我傲慢自大,毫無疑問。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清楚。”他為自己的嘲諷輕笑起來,但接著又開始咳嗽了。
切薩雷想要安慰父親,可他自己也覺得渾身無力,幾乎要暈厥過去。“父親,如果你需要得到原諒,我現在就可以原諒你。如果你需要我的愛,要知道我一直都深深地愛著你··”
突然,教皇好像想起了什麼,神氣就如同瞬間恢複了一般。“你弟弟約弗瑞在哪兒?”他問道,眉頭微微皺著。
杜阿爾特連忙去找約弗瑞。
約弗瑞趕到了,他與父親保持距離,站在哥哥切薩雷的身後。他的目光冰涼、冷酷,沒有一絲悲傷。
“走近些,我的兒子。”亞曆山大說,“握著我的手,就一會兒。”
有人幫著扶起切薩雷,讓他挪開些位置。約弗瑞十分不情願地握著父親的手。亞曆山大說:“彎下身子湊近些,我的兒子。有些事情我必須對你說··”
約弗瑞遲疑了半晌,但接著還是彎下身湊近父親。“我讓你受委屈了,我的兒子,我並不懷疑你是我的親生子。但直至今晚之前,我眼睛裏隻看見你的愚笨。”
約弗瑞直視父親迷離的雙目,說道:“我無法原諒你,父親。因為你,我無法原諒我自己。”
亞曆山大望著他最小的兒子:“我知道太遲了,但在我死之前,必須讓你親耳聽見,這很重要。你本來應當成為紅衣主教,因為你才是我們家族中最善的一個。”
約弗瑞輕輕搖了搖頭:“父親,你甚至都不了解我。”
聽到這話,亞曆山大會心地笑了,此時一切都很明了,不會有什麼差錯了。“如果沒有猶大,耶穌可能一輩子都是個木匠,過著講經布道的日子,但沒幾個人要聽,最終老死牖下。”說著說著,他又輕聲笑起來。突然之間,人生顯得如此荒謬。
然而,約弗瑞從房間裏衝了出去。
切薩雷又坐在父親的床頭,握著父親的手,直到他感覺那手變得像冰一樣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