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師精銳命喪三河鎮,六弟國華還丟了腦袋,在江西的各路湘勇遭受疫病,給曾國藩造成極大的精神打擊,不得不相信命運。因視力模糊,他每天吃藥調理,各處轉來的文書隻得讓幕僚處理,覺得這些幕僚的處理大多不如意,重大事情需親自過目,心情頗為惆悵。
夜晚,曾國藩請幕僚陳鼐過來和他閑聊。
陳鼐,字作梅,江蘇溧水人,是曾國藩當會試閱卷大臣時錄取的進士,按規矩拜座師自認門生。曾國藩曾在給李翰章的信中說:“令弟李少荃,自乙丙之際,仆即知其才可大用。丁未館選之後,仆以少荃及筠仙、帥逸齋、陳作梅四人皆偉器,私目為丁未四君子。”此次複出,曾國藩寫信給陳作梅過來為幕僚辦文案,師生兩人經常探討政務、文章。談到眼下複雜形勢,曾國藩請他提提建議。
陳作梅坦言說:“恕學生直言,恩師辦事認真,卻待人嚴苛,是以糧台八所人員大多遵命行事,不敢各抒己見,恩師亦難免自矜而生疏漏。學生以為,您身邊必須有一個胸襟寬廣、眼界開闊的人,經常發現您的短處,且能直言箴規,必大有裨益。”
曾國藩微笑說:“作梅,你既然如此說,何不就作老夫身邊人呢?”
陳作梅誠懇地說:“恩師明鑒,學生蒙恩師謬讚為丁未四君子之一,卻自知名不副實,惶恐不敢從命。平心而論,四人中能擔當此重任者,惟少荃一人。少荃現在他大哥翰章處,恩師何不叫他過來?”
曾國藩心裏一動,沉吟說:“前些日子,小泉對我說過,少荃這些年不得意,想到我這裏來效力,我沒有答應,小泉也就沒說了。這件事,還是以後再說吧。”
陳作梅摸不準曾國藩的心思,隻好作罷。
陳作梅走了,曾國藩又給兄弟寫家書。在信裏吩咐完畢,仍意猶未盡,又將自己精心撰寫的《母弟溫浦哀詞》改了一遍並最後定稿——
鹹豐五年十月,賊目偽翼王石達開引其黨自湖北通城竄人江西,別有廣東匪徒日周培春、葛耀明、關誌江者,自湖南茶陵州竄人,與石逆相聚於新昌縣。周培春等投歸石逆部下,願為前驅,石逆授之偽職將軍、總製、軍師、旅帥之類,兩逆黨者合並為一。江西亂民從之如歸,贛水以西望風瓦解。十一月初十日攻陷瑞州府,明日陷臨江,晦日袁州繼陷,遂圍吉安,明年正月二十五日陷之。餘檄副將周鳳山率九江之師入援,二月十八日軍敗於樟樹鎮,而撫州、建昌兩府以是月之季相踵淪沒。國藩躬率水陸諸軍自湖口入援,而南康又沒於賊矣,九江自為賊踞如故。凡江西土地,棄之賊中者為府八,為州若縣若廳五十有奇。天動地岌,人心惶惶,訛言一夕數驚,或奔走奪門相踐死。楚軍困於江西,道閉不得通鄉書,則募死士,蠟丸隱語,乞援於楚。賊亦益布金錢,購民間捕索楚人致密書者,殺而榜諸衢。前後死者百輩,無得脫免。
吾弟國華溫甫,自湘中間關走武昌乞師,以拯江西。於是與劉騰鴻峙衡、吳坤修竹莊、普承堯欽堂率五千人以行。而巡撫胡公奏請以溫甫統領軍事,出入賊地。盛暑鏖兵,凡攻克鹹寧、蒲圻、崇陽、通城、新昌、上高六縣,以六月三十日銳師翔於瑞州。由是江西、湖南始得通問,而溫甫亦積勞致疾矣。七月十六日,棹小舟舁疾至南昌。兄弟相見,深夜情情,喜極而悲,涕泣如雨。弟疾寢劇,治之多方不效。至九月乃痊,複還瑞州營次。
瑞州故有南北兩城,蜀水貫其中。劉騰鴻軍其南,溫甫與普承堯軍其西北。賊於東隅通外援,市易如故。七年正月,予率吳坤修之師,自奉新至東路,始合長圍。掘塹周三十裏,溫甫則大喜:“吾攻此城,久不舉。今茲事其集乎!”不幸遭先君子大故,兄弟匍匐奔喪。人裏門,宗族鄉黨爭來相吊,亦頗相慶慰。國藩得拔其不肖之軀,複有生還之一日,溫甫力也。溫甫既出嗣叔父,以鹹豐八年二月降服期滿,複出抵李君續賓迪庵軍中。李君與溫甫為婚姻,益相與講求戎政,晨夕谘議。是時九江新破,強悍深根之寇一掃刮絕,李君威名聞天下。又克麻城,蹴黃安,喋血皖中,連下太湖、潛山、桐城、舒城四縣。席全盛之勢,人人自以無前,師銳甚。溫甫獨以為常勝之家,氣將竭矣,難可深恃,時時與李君深語悚切以警其下,亦以書告予盱上。竟以十月十日軍敗,從李君殉難廬江之三河鎮。嗚呼!痛哉。
曩吾弟以新集之師,千裏赴援,摧江西十萬之賊而無所頓;今以皖北百勝之軍,萃良將勁卒,四海所仰望者而壹覆之。而吾弟適丁其厄,豈所謂命耶?常勝之不足深恃,吾弟之智既及之矣,而不肯退師以圖全。營壘以十三夜被陷,而吾弟與李君以初十之夕並命同殉,又不肯少待以圖脫免。豈所謂知命者耶?遂綴詞哭之。詞日:
磺磺我祖,山立絕倫。有蓄不施,篤生哲人。我君為長,魯國一儒;仲父早世,季父同居。恭惟先德,稼穡詩書。小子無狀,席此慶餘。粲粲諸弟,雁行以隨。吾詩有雲:“午君最奇。”挾藝幹人,百不一售。彼粗穢者,乃居吾右。抑塞不伸,發狂大叫;雜以嘲詼,萬花齊笑。世不吾與,吾不世許。自謂吾虎,世棄如鼠。相舛相背,逝將去汝。一朝奮發,仗劍東行;提師五千,往從阿兄。何堅不破?何勁不摧?躍人章門,無害無災。吳天不吊,鮮民銜哀。見星西奔,三子歸來。弟後季父,降服以禮。匝歲告闋,靡念苞杞。出陪戎幄,匪辛伊李。既克潯陽,雄師北邁。鏟潛剜桐,群舒是嘬。豈謂一蹶,震驚兩戒!李既山頹,弟乃梁壞。覆我湘人,君子六千。命耶數耶?何辜於天!我奉簡書,馳驅嶺嶠。江北江南,夢魂環繞。卯慟抵昏,酉悲達曉。莽莽舒廬,群凶所窟。積骸成嶽,孰辨弟骨?骨不可收,魂不可招。崢嶸廢壘,雪漬風飄。生也何雄,死也何苦!我實負弟,茹恨終古。予於道光甲辰寄諸弟詩有雲:“辰君平正午君奇,屈指老沅真白眉。”辰君謂弟澄侯,生庚辰歲。午君謂溫甫,生壬午歲。老沅謂沅甫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