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對著一堆條陳發呆,李鴻章進來說:“恩師,我沒有寫條陳。”
曾國藩這才想起,幕僚中唯獨李鴻章沒有上條陳,含慍問道:“你為何不寫?”
“有些話不便寫出來,我想和恩師麵談。”李鴻章不卑不亢地回答。
“那好吧,你坐下慢慢談。”曾國藩素來喜歡和人談話。對這個唯一的年家子,他更有父子般的親切感情,希望他在這關鍵時刻說出精辟見解。
李鴻章在曾國藩對麵坐下,兩手平放在兩腿膝蓋上。這情景,讓曾國藩想起過去在京師碾兒胡同裏,師生之間經常這樣對坐探討學問,心裏不禁感慨萬千。
李鴻章直爽地說:“恩師,門生為鮑提督北上勤王的上諭想了很久。門生以為,進京勤王之事純屬空言,對皇上沒有半點益處。”
“少荃,自古主憂臣辱,你乃皇上臣子,怎麼這樣說?”曾國藩幾分不悅,三角眼閃出銳利的光芒。
“恩師明鑒,門生以為,洋人為換約而來,憑借洋槍洋炮的威力乘船北上,僧王的蒙古鐵騎抵擋不住,攻破天津抵達京城,勝保的八旗也相繼敗績,形勢的確危急。洋人如果乘勝向熱河追擊,八旗人馬擋不擋得住,三五天之內便能見分曉。恩師從數千裏之外率兵勤王,縱然按六百裏加急的速度,也得半個月方能抵達,根本於事無補。門生以為,這是有人想借機奪走五千湘勇精銳。”李鴻章沒有曾國藩那麼多顧忌,說話一針見血。
“少荃,你認為洋人有加害皇上的意圖嗎?”曾國藩覺得這個年家子果然見識非凡,幾句話便能洞悉複雜事情的關竅,不得不放下老師的架子,向學生垂詢。
“門生以為,曆來外族入侵,凡圖謀江山社稷者,如晉之五胡,明之女真,必定拚命血戰攻城略地。否則,就如漢之匈奴,明之倭寇,圖掠奪金帛財物而已。門生反複考慮,自道光年間以來,洋人憑借船堅炮利侵擾海疆,謀求的是利益而並非江山。為什麼呢?他們與我大清遠隔萬裏,不可能奪取大清江山社稷,決沒有加害皇上的意圖。如今他們區區數千人直入京師,無非逼迫皇上答應他們修約,謀求更多利益罷了。恭親王年紀不大,卻極明事理,一向對洋人友善恭敬。依門生之見,縱然恩師火速率軍勤王,在行軍途中,洋人已經從恭親王那裏得到一切利益,京師不會再出現大的變亂,皇上很快會平安回鑾。”
“少荃,你說的固然有道理,但勤王事關君臣大義、將帥職責。君父有難,當臣子的豈能袖手旁觀?縱然洋人不再北進,我湘勇將士也應該奉旨入京啊。”曾國藩心裏讚賞李鴻章見解深刻,還得保持老師的尊嚴,不願詢問學生如何拿出兩全其美的辦法。
李鴻章聰明絕頂,明白老師的性格,忙說:“恩師教導的是。救君父之難,乃臣子義不容辭的職責。依門生之見,鮑超乃衝鋒陷陣的戰將,不能擔當勤王重任,恩師與胡中丞位在督撫,理應由您與胡中丞親自統率。恩師可據此上奏,請皇上指定一人統兵北上,護衛京畿。待聖旨下達,立即發兵。”說到這裏,李鴻章壓低聲音:“從祁門到京師,奏折最快也得半個月。那時候,恭親王早已和洋人達成了協議,無需畫蛇添足了。最要緊的還是皖南。”
困擾多日的難題終於解開,曾國藩對李鴻章的巧妙從心底讚歎,欣然笑著說:“少荃,那就麻煩你,給我擬一個折子吧!”
李鴻章大喜,很快擬就奏折,折中奏稱:“臣自恨軍威不振,甫接皖南防務,旬日之間,徽、寧失陷。又聞夷氛內犯,憑陵郊甸。東望吳越,莫分聖主累歲之憂;北望灤陽,驚聞君父非常之變。且愧且憤,涕零如雨。應懇天恩,於臣與胡林翼二人中,飭派一人,帶兵北上,冀效尺寸之勞,稍雪敷天之憤。”寫好後,雙手遞給曾國藩。
曾國藩詳細閱讀,對這個門生的義理文采十分滿意,含笑說:“少荃天性與公牘相近,他日青出於藍,亦未可知。”在上麵改動了幾個字,便交給書辦謄寫。然後,又奏報徽州失守一折,自請交部議處。想了想,再呈恭親王奕訢文書一道,了解與洋人交涉情況。
李續宜在大營視察訓練,曾國藩和他籌商有關北上勤王的軍事調度。李續宜性情直爽,也不讚成在這個時候率兵北上勤王,而應當咬定安慶再進金陵,幾天後便告辭離去。曾國藩又給胡林翼寫信,訂出八條北上勤王應變計劃。
就在這時,親兵進來稟報,說湘潭舉人王闓運來訪。曾國藩想到他在京師肅順家中當西席,以“衣貂舉人”名動京師,在營救左宗棠中起到過重要作用,卻不知他為何到祁門來了,連忙到客廳會見。
王闓運器宇軒昂,進門便向曾國藩拱手,朗聲說:“湘潭舉人王闓運,拜見中堂大人!”
“壬秋先生請坐。”曾國藩也向他拱手,“向聞先生在肅中堂家當西席,皇上特許先生衣貂,國藩為先生喜,不知先生何故來此兵戰凶危之地。”
王闓運朗聲大笑:“晚生知大人榮膺兩江總督,特來為大人賀,亦為天下賀!”
曾國藩知道,這個王闓運學識淵博,習的是帝王之術,在當今讀書人中獨具一格,與自己的儒家忠君之學大相徑庭。他不辭艱苦來到祁門,絕非為自己署理兩江總督,他的“為天下賀”短短四個字,太危言聳聽了。沉吟說:“壬秋先生,國藩乃一介書生,因長毛作亂,不得不勉為其難,組建湘勇拯救國家危難。皇上不以國藩鄙陋,委以署理兩江重任,思長毛猖獗異常,深自惶恐,豈敢受先生賀!”
王闓運意味深長地說:“晚生此來,正為大人釋疑,預為天下賀也。”
曾國藩生性謹慎,明白他必有驚人之言,吩咐親兵到門外阻擋一切來客,將他領進臥室。
王闓運一落坐,便侃侃而談:“曾大人精通曆代典籍,當知楚漢相爭,漢王劉邦與項羽在滎陽、宛城艱難相持,韓信平定三齊控製燕趙,楚漢兩方都爭取韓信支持。漢王封韓信為齊王,要他率軍夾擊項羽,項王也派武涉遊說韓信進攻漢王,約定平分土地。謀士蒯通向韓信進言:將軍占三齊控燕趙,一身係天下,助漢王則漢王勝,助項王則項王勝。臣下以為,將軍若幫助漢王取得天下,位不過封侯,且功高震主,難逃兔死狗烹的結果。上策是不助任何一方,與漢王、項羽鼎足三立,再相機奪取天下。晚生以為,今江南大營潰敗,朝廷授大人署理兩江總督,此時境況,與當年韓信仿佛,請大人據兩江財賦要地,與朝廷、天國鼎足三立,再相機恢複漢家天下。此乃不世之功,望大人決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