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風起矣青萍之末 雨來兮鹹豐之災(3 / 3)

“祖父從小殷切教誨,我才有今天。祖父一病三年,我未能床前侍奉,真是不孝!”曾國藩十分悲痛,一邊掙紮著寫折子請假兩月,一邊吩咐管家設靈堂,全家成服守喪。

一連七天,曾國藩吃住都在祖父的靈堂前。曾府大門的紅燈籠被摘下來,門口貼出“遵遺命謝絕祭儀”的告白,叮囑管家唐軒關上大門,凡前來吊唁官員一律擋駕。七天過後,才開門迎客。

想不到,曾府開門的第一個客人竟然是報國寺的小和尚。天氣寒冷,小和尚穿得單薄,站在曾國藩麵前微微發顫,躬身合掌說:“曾大人,我家長老吩咐小僧,請大人到寺裏相見,說有要緊事。”

曾國藩和一真長老有半年沒有見麵了,原想到寺裏小住幾天排遣鬱悶,又礙於有孝在身,祖父星岡公生前走不喜僧道地仙,以故沒有成行。沉吟半晌,才說:“請小師父轉告長老,本官孝服在身,不宜出行。待本官成服期滿,定然前來拜會。”

“大人,長老已有十幾天水米不進,恐怕捱不到大人期滿了。”小和尚眼裏湧出淚水。

曾國藩一驚:“小師父怎麼不早說!”回頭吩咐周升備轎,一邊走進內室換衣服。

不多時,轎子出了府門,前麵走著兩名戈什哈和護衛張保、李勝,小和尚跟在後麵。報國寺在城外十多裏,四名轎夫知道大人時間緊,攢足腳勁趕路,半個多時辰才到。

小和尚領著曾國藩,徑直來到一真的禪房。一真側身躺在禪床上,身上隻蓋著薄薄的單被。曾國藩來到床邊,呼喚說:“大師,國藩看望您來了。”一真的身子沒動,小和尚俯下去,嘴巴附在長老耳朵邊說:“師父,曾大人來了。”

一真吃力地翻過身,微微睜開眼,吩咐小和尚給曾大人讓座敬茶,喘息著說:“老衲歸期將至,老眼昏花,已看不清大人麵目……”掙紮著要坐起身來。

小和尚趕緊將他扶起來,靠牆壁坐定,轉身搬了一張方凳子請曾國藩坐,又很快倒了兩杯茶進來,分別放在曾國藩和師父麵前,便悄悄退出去,將門帶上。

曾國藩吃驚地看著一真,見他骨瘦如柴不住喘息,明白他的確大限將至,心裏一陣酸楚,隻是不知他為何要小和尚將自己叫來,靜靜地等他說話。

一真終於說:“老衲冒昧,讓小徒把大人請來,有一事相告。老衲年輕時,曾拜五台山明空長老為師。明空長老俗家姓魏,是大唐名相魏征後裔,收老衲為徒時,已年屆八旬,朝夕給老衲講解佛理。一日,明空長老感了風寒,竟漸漸沉重一病不起。老衲感激他的教誨,朝夕在禪床前伺候兩個月。長老臨終之際,交給老衲一個黃布包袱,裏麵有三卷書稿。長老說,是先祖魏征所得,珍藏數百年秘不示人。他感於我的誠敬,將祖傳之物交給我作念想。明空長老鄭重囑咐:‘此書乃先祖心血結晶,非正直者不傳,非出將入相者不傳。’明空長老圓寂後,老衲拜別五台山,此包袱一直帶在身邊。老衲雲遊天下,閱人無數,一直沒找到值得傳的有緣人。後輾轉來到報國寺,有幸結識大人,故此留下來。今老衲行將就木,深知大人道德文章名播京師,翌日不難登堂拜爵造福蒼生。這三卷書稿,請大人閑暇賞玩,也不辜負了明空大師一番心血。”

“本官何德何能,敢受大師重托?”曾國藩好一陣激動。

一真並不搭言,索索抖抖拿過枕頭拚力撕扯,卻哪裏撕扯得動?曾國藩明白奧秘就在枕頭中,忙接過枕頭撕開一個豁口,果然有一個黃布包袱。

“就是它,老衲托給曾大人。心意已了,老衲困倦至極,大人請自便。”一真張口喘息,昏花的老眼目視曾國藩,臉上浮出笑容,慢慢合上眼睛。

曾國藩將包袱籠進衣袖,悄悄退出禪房。見小和尚站在門外,低聲問他:“小師父,給大師診脈的是哪家先生?”

“大人,七天前,智祥師叔請來京師‘同仁堂’著名的齊先生。齊先生足足把了一個時辰的脈,對師叔說:十日之內,大師必定圓寂,準備後事吧。師父也說自己大限到了,令小僧請大人前來。”小和尚眼淚汪汪,請曾國藩去齋房用餐。

片刻間,隻見智祥老和尚匆匆走過來,神色凝重地雙掌合十:“阿彌陀佛——曾大人,一真師兄圓寂了。”

曾國藩急忙趕往禪房,見一真的同門師兄弟正忙著給一真淨身沐浴,換上新法衣,那邊十幾個和尚正在架木柴。待給一真換好法衣,便抬到木柴上坐定。曾國藩看到一真和以往誦經時神情模樣,眉宇間顯出淡淡笑意,想起剛才一真的囑托,不禁湧出淚水。他很快又鎮定下來,讓小和尚取來紙筆,寫了“德被天下”四個大字,囑咐他務必將此給大師焚化。

小和尚點頭答應,曾國藩回頭看了木柴上的一真大師一眼,便上轎辭別。

回到府邸,曾國藩吃了飯,便走進書房。小心展開黃布,隻見書稿紙張已經泛黃,三卷的封麵上都寫著“挺經”兩個字,想來應該是書名。翻看目錄,分正篇、挺篇、國篇和君篇等十篇。全書沒有作者姓名,也沒有時間出處,從紙張和裝訂技術,可判斷確係唐代物品甚至更早,屬於民間流傳的手抄本。大致瀏覽,曾國藩不禁啞然失笑:書稿中無非傳說小品,一真大師過於看重這部書稿了!譬如,書稿中有一篇,說的是一個老者請人吃飯,打發兒子進城去買菜。不料客人來了多時,兒子還沒回來,老者隻得去尋兒子。走到獨木橋邊,卻看到兒子和一個挑擔子的老頭在橋中間,誰也不肯讓誰對峙著。老者對挑擔子的老頭施禮說:“老哥,兄弟我請人吃飯,就等兒子買的菜下鍋,您讓我兒子過來如何?”挑擔子的老頭氣憤說:“你說得輕巧!我要趕進城去,賣了這擔泥人泥馬買米,一家人才有飯吃。你叫我讓,我隻有跳到河裏去。我的泥人泥馬怎麼見得水?你兒子挑的是菜,菜不怕水,該你兒子讓我才對!”老者無奈,隻得自己下河,接過兒子的擔子,兒子再跳下河,給老頭讓出路。

“分明是三個蠢人嘛。難為一真大師,竟糊裏糊塗珍藏大半輩子,還說什麼是魏征所傳,還臨終前鄭重其事傳給我。”曾國藩大失所望。這樣的笑話,別說京師天子腳下,老家湘鄉隨便都能收集一大把,真糟蹋了《挺經》這響亮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