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國藩點點頭,船老大忙將跳板搬過來。母喪悲傷,曾國藩當然沒有吟詩作對的雅興,一路窩在船艙裏,倒也想上去看看散心。他走出船艙,撩起灰色布袍,順手整理一下係在腰間的麻繩,看了看腳上的麻鞋,緩緩踏上跳板,沿著碼頭邊的石階緩緩上岸。王荊七背著包袱,緊緊跟在他身後,伸出雙手,隨時準備攙扶。
“大人打算去哪?”王荊七輕聲詢問。
曾國藩沒回頭,威嚴地說:“你又忘記了!我現在的身份不是朝廷命官,是回鄉守製的平民,不要動不動‘大人’的,要叫‘大爺’!”
“是!大爺!”王荊七惶恐地拍拍自己的額頭,“大爺,這些天來,你一餐吃不了半碗飯,小的心疼。前麵嶽陽樓的飯菜好,還是吃點東西吧。大爺要是餓壞了身子,老太爺準會責怪小的伺候不周。”
曾國藩沒說話,隻輕輕點頭。自從江貴趕到小池驛報喪,他就陷入極大悲痛,一天到晚吃不下飯。王荊七倒提醒了他,悲痛中還得注意身體,回去才能擔負得起頂梁柱的重任。他抬起頭,凝望眼前這座天下聞名的嶽陽樓,不禁想起道光十九年初冬遊覽嶽陽樓時的情景。登樓而上,仰望著大廳正中由著名書法家寫的《嶽陽樓記》紫檀雕屏,二十九歲的曾國藩反複吟誦文中“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警句,心裏產生了強烈的共鳴,暗下決心要像範仲淹那樣幹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業名垂青史。而今十四年過去,自己除了官居二品外,幾乎一事無成,他不能不黯然神傷。再看看眼前的景象,柱子窗欞上油漆剝落,簷角上長出雜草,遊客也稀稀落落,昔日繁華興旺的景象難覓蹤影,他又是一陣慨歎。也許,正是範仲淹文中說的:“遷客騷人,多會於此,覽物之情,得無異乎?”一切全因自己母喪心情悲傷,才覺得嶽陽樓也變得暗淡無光了吧?此時此刻,最重要的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曠達心胸!
上了二樓,曾國藩挑一個靠窗口的座位坐下,以便觀賞洞庭湖煙波浩渺的景象。王荊七自知身份,在他對麵坐下,包袱仍舊背著,等大爺吩咐。
酒店夥計見客人落座,滿麵笑容過來,手裏麻利地抹抹桌麵,嘴裏流水般熱情介紹:“客官,小店有新鮮嫩黃牛肉,剛出湖的金絲鯉魚,飛禽走獸應有盡有。小店的‘呂仙醉’濃烈清香,詩仙李太白曾在樓壁題詩:‘巴陵無限好,醉殺洞庭秋。’客官如……”
王荊七不耐煩,指頭在桌麵上敲響:“你別誇了!還是睜開眼睛,看看這個吧!”說著,點點係在腰間的麻繩。
夥計一看,立刻收起笑容,忙改口說:“小的有眼無珠,多有得罪!客官不吃葷,小店的素菜也大有名頭:衡山豆腐,湘西玉蘭片,寶慶的金針黃花,衡州的湘蓮,還有九嶷山的鬆奶蘑菇,任客官選用。”
聽到家鄉的菜名,曾國藩心裏格外舒坦。他吩咐夥計:“一碗衡州湘蓮羹,一盤衡山白豆腐,一盤玉蘭片,再炒盤蘑菇,一盤時新蔬菜,要新鮮的。打一斤甜水糊子酒。”
夥計叫一聲“好嘞”,便興衝衝下樓去了。不一會,端上菜來:一碗湘蓮羹,一盤油燜香蔥白豆腐,一盤紅辣椒炒玉蘭片,一盤茭白絲炒青椒,一盤鬆奶蘑菇。看著桌子上紅白青翠,熱氣騰騰飄香噴辣,曾國藩不禁口舌生津,喝一口甜水糊子酒,夾一塊素菜,吃得很開心。夥計見酒喝完了,麻溜端上兩碗晶瑩的米飯。自從驚聞母喪,曾國藩多日來沒有吃過多少飯菜,情不自禁讚一聲:“還是家鄉的飯菜香啊!”
剛放碗,夥計又端上兩碗熱茶,笑盈盈說:“客官,這是道地君山毛尖泡的茶。這茶葉,是茶場老板繳納貢品後剩餘出來,小店老板不惜重金買來的。小店規矩,客官用完飯,奉送一碗道地君山茶。不圖別的,就圖客官記得小店,日後再來光顧。”說著,麻利地收拾碗筷,將桌麵擦拭幹淨就下樓忙去了。
曾國藩抿了一口,覺得雖然比不上京師上等毛尖,但入口香醇沁人心脾,也確實夠得上好茶。能在略顯破敗的嶽陽樓吃到這麼可口的飯菜,喝到這麼精致的君山毛尖,他的心情漸漸舒暢。喝完茶,便緩緩走下樓。
剛下得樓來,忽然一陣冷風迎麵撲來。曾國藩長在山村,不知道湖邊的天氣竟變得這麼快。冷風吹麵,他自然而然想起範仲淹《嶽陽樓記》中“陰風怒號,濁浪排空”的描寫。想想範仲淹一輩子沒到過洞庭湖,就憑熟知太湖景象,竟奇思妙想移花接木,寫出這篇千古傳誦的文章,真不愧大手筆!今日自己身在洞庭湖邊,何不細細觀看一番呢?於是,轉身走到碼頭邊。王荊七知道他難得機會放鬆,默默站在一邊。
極目遠處,依稀看到淡淡的黑影,曾國藩知道那就是有名的君山。然而此時平靜的湖麵陡然波浪翻滾,君山的輪廓迅速消失,眼前呈現的正是“日星隱耀,山嶽潛形”的景象。他收回眼光,轉向湖邊。湖岸邊上,停泊著一列列長長的木排。他知道,這些木材基本來自湘西南山區,紮成木排順水漂流,才來到這三湘江河彙集的八百裏洞庭。那些在木排上的漢子,大多是從小生活在江河邊,練就一副好水性的強悍男子,人稱排客。那些排客來自不同地方,形成地域幫派,各自占據地盤,經常發生械鬥。
突然,他聽到王荊七驚呼,手指向遠處。曾國藩順著王荊七的手,看到一幫排客將木排撐到湖邊停泊,但另一幫不準他們停靠,彼此鬥毆,有人頭破血流,也有人跌落水中。別的幫派在一旁看熱鬧,鼓掌喝彩呐喊助威,沒有一人製止。
“住手!”就在這時,猛聽得一聲大喝,一個綠營軍官闖進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