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電夜
像對著生日蛋糕
要吹滅所有的紅燭
過境的風神一口氣
吹滅了這港城
遠遠近近的燈光
苦坐在黑暗裏
才想起廚房的抽屜
根本找不到蠟燭了
那怕是短短一截
來烘托古典的西窗
何況你回去了北方
隻留下我在南部
獨聽著壽山的夜雨
落在山上和山下
落了滿滿一海峽
要是你在我身邊
又何須燈光,燭光呢?
正好,像洪荒的伴侶
把一切都還給黑夜
隻剩原始的觸覺
你偏在台風的對麵
不讓我今晚做一個
唐末或史前的男人
電筒跟火柴都沒有
隻能在暗裏坐困
隻能坐困在暗裏
一個守洞的野人
不知道用什麼石器
不知道什麼是火
等吧,等燧人氏誕生
一九八六年九月十九日
天問
水上的霞光嗬
一條接一條,何以
都沒入了暮色了呢?
地上的燈光嗬
一盞接一盞,何以
都沒入了夜色了呢?
天上的星光嗬
一顆接一顆,何以
都沒入了曙色了呢?
我們的生命嗬
一天接一天,何以
都歸於永恒了呢?
而當我走時嗬
把我接走的,究竟
是怎樣的天色呢?
是暮色嗎昏昏?
是夜色嗎沉沉?
是曙色嗎耿耿?
一九八六年九月二十六日
大度山懷人
大度山的風
浩浩從海上吹來
仍像你當日
那樣慷慨
大度山的樹
從相思到細葉榕
卻比你當日
更密更濃
大度山的路
無論左彎或右盤
仍像你當日
隨著山轉
其中有一條
送你迢迢去山外
一去已半生
不再回來
而我也隻是
一宿重訪的過客
山上的行人
有誰認得?
有誰認得呢?
除了天風吹野樹
吹上山的路
下山的路
一九八六年十二月七日
與鍾玲同上大度山演講,一夕遠懷楊牧而作。
壁虎
獨行的灰衣客,履險如夷
走壁的輕功是你傳授的嗎?
貼遊的步法,倒掛的絕技
什麼是懼高症呢,你問
什麼是陡峭,什麼是傾斜?
仰麵矗起的長夜
任你躥去又縱來
細尾倏忽在半空搖擺
蚊蠅和蜘蛛都難逃
你長舌一吐,猝到的飛鏢
多少深夜感謝你伴陪
一抬頭總見你在上麵相窺
是為誰守宮呢,不眠的禁衛?
這苦練的書房並非
藝術之宮或象牙之塔
跟你一樣我也是獵戶
也慣於獨征,卻尚未練成
一撲就成擒的神技,像你
你的坦途是我的險路
卻不妨寂寞相對的主客
結為垂直相交的伴侶
雖然你屬虎而我屬龍
你捕蠅而虎嘯,我獲句而龍吟
龍吟虎嘯未必要鬥爭
此刻,你攀伏在窗玻璃外
背著一夜的星鬥,五髒都透明
小小的生命坦然裸裎
在炯炯的燈下,全無戒心
讓我為你寫一篇小傳
若是你會意,就應我一聲吧!
——唧唧
一九八七年十月十九日
秦俑
——臨潼出土戰士陶俑
鎧甲未解,雙手猶緊緊地握住
我看不見的弓箭或長矛
如果鉦鼓突然間敲起
你會立刻轉身嗎,立刻
向兩千年前的沙場奔去
去加入一行行一列列的同袍?
如果你突然睜眼,威武閃動
胡髭翹著驍悍與不馴
吃驚的觀眾該如何走避?
幸好,你仍是緊閉著雙眼,似乎
已慣於長年陰間的幽暗
乍一下子怎能就曝光?
如果你突然開口,濃厚的秦腔
又兼古調,誰能夠聽得清楚?
隔了悠悠這時光的河岸
不知有漢,更無論後來
你說你的鹹陽嗎,我呢說我的西安
事變,誰能說得清長安的棋局?
而無論你的箭怎樣強勁
再也射不進桃花源了
問今世是何世嗎,我不能瞞你
始皇的帝國,車同軌,書同文
威武的黑旗從長城飄揚到交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