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傳到二世,便留下了你,戰士

留下滿坑滿穀的陶俑

嚴整的紀律,浩蕩六千兵騎

豈曰無衣

與子同袍

王於興師

修我戈矛

慷慨的歌聲裏,追隨著祖龍

統統都入了地下,不料才三年

外麵不再是姓嬴的天下

不再姓嬴,從此我們卻姓秦

秦哪秦哪,番邦叫我們

秦哪秦哪,黃河清過了幾次?

秦哪秦哪,哈雷回頭了幾回?

黑漆漆禁閉了兩千年後

約好了,你們在各地出土

在博物館中重整隊伍

眉目栩栩,肅靜無嘩的神情

為一個失蹤的帝國作證

而喧嚷的觀眾啊,我們

一轉眼也都會轉入地下

要等到哪年啊哪月啊才出土

啊不能,我們是血肉之身

轉眼就朽去,像你們陪葬的貴人

隻留下不朽的你們,六千兵馬

潼關已陷,唉,鹹陽不守

阿房宮的火災誰來搶救?隻留下

再也回不去了的你們,成了

隔代的人質,永遠的俘虜

三緘其口豈止十二尊金人?

始作俑者誰說無後呢,你們正是

最尊貴的後人,不跟始皇帝遁入過去

卻跟徐福的六千男女

奉派向未來探討長生

一九八八年四月十七日

雨霖鈴

更夫不敲的長巷最清冷

漏壺不滴的雨夜最深沉

天是聾子嗎,地是啞巴?

亙古的苦寂罩下來

一口鎮寺的大銅鍾

鏽錮苔封那樣的空洞

鬼神在四壁相顧無語

暗中隻轉動睽睽的眼瞳

如此的聊齋或是無聊齋

有誰啊來叩門救我呢,除非

是你的一串電話鈴

曳著緊急的高頻率

將我從七道符咒下

驀地叫醒

一九九一年九月七日

三生石

當渡船解纜

當渡船解纜

風笛催客

隻等你前來相送

在茫茫的渡頭

看我漸漸地離岸

水闊,天長

對我揮手

我會在對岸

苦苦守候

接你的下一班船

在荒荒的渡頭

看你漸漸地靠岸

水盡,天回

對你招手

就像仲夏的夜裏

就像仲夏的夜裏

並排在枕上,語音轉低

喚你不應,已經睡著

我也困了,一個翻身

便跟入了夢境

而留在夢外的這世界

分分,秒秒

答答,滴滴

都交給床頭的小鬧鍾

一生也好比一夜

並排在枕上,語音轉低

喚我不應,已經睡著

你也困了,一個翻身

便跟入了夢境

而留在夢外的這世界

春分,夏至

穀雨,清明

都交給墳頭的大鬧鍾

找到那棵樹

蘇家的子瞻和子由,你說

來世仍然想結成兄弟

讓我們來世仍舊做夫妻

那是有一天淩晨你醒來

惺忪之際喃喃的癡語

說你在昨晚恍惚的夢裏

和我同靠在一棵樹下

前後的事,一翻身都忘了

隻記得樹蔭密得好深

而我對你說過一句話

“我會等你,”在樹蔭下

樹影在窗,鳥聲未起

半昧不明的曙色裏,我說

或許那就是我們的前世了

一過奈何橋就已忘記

至於細節,早就該依稀

此刻的我們,或許正是

那時癡妄相許的來生

你歎了一口氣說

要找到那棵樹就好了

或許當時

遺落了什麼在樹根

紅燭

三十五年前有一對紅燭

曾經照耀年輕的洞房

——且用這麼古典的名字

追念廈門街那間鬥室

迄今仍然並排地燒著

仍然相互眷顧地照著

照著我們的來路,去路

燭啊愈燒愈短

夜啊愈熬愈長

最後的一陣黑風吹過

哪一根會先熄呢,曳著白煙?

剩下另一根流著熱淚

獨自去抵抗四周的夜寒

最好是一口氣同時吹熄

讓兩股輕煙綢繆成一股

同時化入夜色的空無

那自然是求之不得,我說

但誰啊又能夠隨心支配

無端的風勢該如何吹?

一九九一年九月二十二日

周年祭

——在父親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