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忘去年的今日
是一爐煉火的壯烈
用千條赤焰的迅猛
玉石俱焚
把你燒一個幹淨
淨了,腐敗的肌膚
淨了,勞碌的筋骨
淨了,切磋的關節
淨了,周身的痛楚
把你燒一個幹淨
揀骨師把百骸四肢
從熾熱的劫灰裏
揀進了大理石壇
輕一點吧,我說
不忍看白骨脆散
就隻剩這一撮了嗎?
光緒的童稚
辛亥的激情
抗戰的艱苦
怎麼都化了灰燼?
正如三十年前
也曾將母親的病骨
付給了一爐熊熊
但願在火中同化的
能夠相聚在火中
願缽中的薄錢紛紛
飛得到你的冥城
願風中的縷香細細
接得通你的亡魂
隻因供案上的遺像
猶是你栩栩的眸光
一九九三年一月十八日
嘉陵江水
——遙寄曉瑩
從深邃的內陸一張俊美的郵票
飛過海峽,降落在我的掌心
帶來這一張重慶的夜景
細筆娟娟在反麵附注
“這是嘉陵江最後的輝煌”
寄信人是一位多情的讀者,憐我
四十多年前像她的年紀
上坡又下坡,也曾攀過那山城
鷓鴣聲中,也曾經吞吐
滿城冷白的曉霧。你看
這熟悉卻又陌生的半島
西天猶未退橘色的晚燒
遠近的街燈卻已烘亮
高高低低,多燦麗的一盤瑪瑙
哪一盞燈下是我的舊日呢?
漾漾倒映著岸上的繁華
一水依依從遙遠的山下
宛若從我的夢深處流來
那上遊的河鎮,悅來場呢?
還給靠在江聲的懷抱裏嗎?
半世紀前浩蕩的江聲
多深沉的喉音一直到枕
午夜搖我入睡,清晨喚我起身
想早已後浪推著前浪
波光翻滾著時光,滔滔入海了
但更高的上遊遙自秦嶺
穿過武侯扶病的北征
一縷不滅的漢魂,千古遺恨
穿過李白的秦關與蜀棧,穿過
吳道子淋漓的墨香,穿過
陸遊的蹄聲踢踏,急流險灘
不舍晝夜滾滾地南來
最後是穿過抗戰的歲月
淒厲的警報與轟炸聲中
淘盡我入川八載的少年
更與長江合浪,匆匆地送我
逐老杜與髯蘇的舵影出峽
隻留下江霧如夢,巫峰似鎖
童真的記憶深鎖在山國
而今遠坐在麵海的窗口
海峽風勁,我獨自在這頭
對著山城夜景的恍惚
暖燈繁麗托一盤瑪瑙
看圖右那半島,正當牛角尖上
那殷勤的寄信人,她又說
是朝天門水天揮別的渡口
一切檣櫓都從此東去
疑真疑幻向燈下回顧
老花眼鏡我扶了又扶
似乎有一道斜長的坡梯
古舊的石級一級落一級
落向茫茫的江水,白接天涯
一個抗戰的少年,圓顱烏發
就那樣走下了碼頭,走上甲板
走向下江,走向海外,走向
年年西望的壯年啊中年啊暮年
桐油燈
記得在河的上遊
也就是路的起點
有一個地方叫從前
有一盞桐油燈亮著
燈下有一個孩子
咿唔念他的古文
如果我一路走回去
回到流浪的起點
就會在古屋的窗外
窺見那夜讀的小孩
獨自在桐油燈下
吟哦韓愈或李白
在未有電視的年代
如果在戶外的風中
在風吹草動的夜裏
在星光長芒的下麵
我敲窗叫他出來
去閱曆山外的江海
不知吃驚的稚臉
會不會聽出那呼喚
是發自神秘的未來?
當黑發乍對著白頭
七分風霜如流犯
三分自許若先知
會不會認出是我?
如果我向他警告
外麵的世界有多糟
下遊的河水多渾濁
他能否點頭領悟?
他的時間還未到
又何必唐突天機
打斷他無憂的夜讀
何況誰又能攔阻
他永遠不下山來
於是我重尋出路
暫且(或者是永恒?)
留他在夜色的深處
在河之源,路之初
去獨守那一盞
漸成神話的桐油燈
一九九三年二月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