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河悲咽26(2 / 3)

她的雙手在那堆衣物中翻來翻去,將趙曉青的衣服一件件抖開來看。然後,打開一件包袱皮,在炕上鋪好,將撿出的一條褲子、一件夾克另有一件秋衣,疊整齊,放到包袱皮上。這時,便聽到有人喊門。接著,便聽到了重重的腳步聲。鄭玉鳳停了手中的活兒,扭回頭一看,高誌遠便站在了屋門口。鄭玉鳳的淚水便“嘩”地湧出,她控製不住自己,雙手捂住了臉,“嗚嗚”地哭出了聲。淚水自她指縫間湧出,滴落下來。鄭玉鳳當然深知這個昔日同學、工友的為人,以及平日裏對生性懦弱的丈夫深深的關照。此時此刻,他的出現,更深深地觸動了她,而不能自己。

高誌遠也禁不住湧出淚來,隻是急忙把它抹掉,但卻怎麼也找不出合適的話去勸她。她哭著斷斷續續地說:“……本來,我們與人家縣防雹辦簽了合同,搞個養豬場,要大幹一場的。可王順昌硬給鏟了……”她沒說王順昌與她的婆婆白景麗如何,而這些高誌遠是最清楚不過的。高誌遠終於找到了合適的話似的,說:“那個王順昌欺人太甚,曉青殺了他,是他咎由自取!”待了一會兒,才又不無惋惜地說:“可是曉青自己付出的代價也太大了!”下邊高誌遠還想說“他完全可以選擇其他的路”,但沒說出口,既然什麼都已經成了現實,一切都無可挽回,沒用的話便沒說的必要了。

這時,鄭玉鳳已經將那個放著趙曉青衣物的小包袱包好了,挽在了右臂窩裏,說:“我得去給曉青送幾件衣服,天要涼了。”高誌遠心裏想,你不會見到他的,公安人員在這個時候是不可能允許你們夫妻見麵的。但他並沒有阻攔她,心裏想,讓她去送,即使被截了回來,她的心裏也許會好受些。在她走在院子裏的時候,便聽到了圈在那裏大概餓了的仔豬的叫聲。鄭玉鳳便站住了腳,像自言自語的樣子,說:“我先喂下豬。”高誌遠即說:“你去你的,我幫你喂。”

趙長增是不放心小孫女在外邊跑著玩,才去找孩子的,待他緊緊地拉著孩子的手,回到家裏時,便看到高誌遠在幫助自己喂豬。或許他剛在外邊碰見了自己的兒媳鄭玉鳳,也就知道了高誌遠在家幫忙喂豬的事的。在自家遇到如此劫難,一般鄉鄰躲避尚且不及,而高誌遠卻出現在自己這一家人麵前,他顯然也深為感動的。高誌遠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的一雙老眼裏,溢滿了淚花。隻是趙長增站在那兒,什麼感激的話也說不出口,或許他覺得任何感激的話,都是多餘的虛套。

高誌遠想安慰他幾句,卻又自然要回避關於趙曉青的話題。這時,他的手裏尚拿著喂豬用的盛飼料的勺子,佯裝觀看仔豬的樣子,說:“你看這仔豬,身條長長的,品種真好,隻要正常去喂,不出四個月,便會出欄的。”然而,還是觸動了這位老人。趙長增說:“是呢,要是能好好地養,再不斷地擴大一些規模,那該多好,可惜——”

趙長增沒有繼續說下去,而他的思緒顯然起了變化。待了一會兒,又將眼神深情地盯著高誌遠說:“你爸這人可是個好人。當了官兒一點兒都不為自己著想,處處想著咱老百姓。早幾年下鄉,就騎一輛自行車,夜晚住在老百姓家裏,頭下就枕一塊磚頭。第二天,一早起來,還會看到他背著糞筐揀糞哩!可現在這樣的幹部……”他的話音朝上挑了上去,沒再說下去。待了會兒,又說:“那時候,沒偷的沒搶的,都有活兒幹,有飯吃。可現在,有撐著的,有餓著的,偷的、搶的、嫖的、賭的,都有了……有的錢多了,不幹正經事,花在女人身上。有的人孩子上學都供不起,得了病都不敢上醫院,沒有錢……”

高誌遠沒有說一句話,而他的腦際便霍地映現出在村口看到的情景:在土地廟旁,新起了另一座小廟,裏邊供奉著毛澤東的像。他一時不知道怎樣去解釋這樣的社會現象。此刻,他便依然不說話,嘴裏隻哼哈地支吾著,聽對方說。

趙長增的思維這時又轉了一個彎,此刻,他“咳”地一聲,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說:“現在說到底還是靠自己呀,沒點真本事,是不能在這社會上立足的。沒有真本事,是會讓人家瞧不起的!”說著,趙長增深深地彎下腰來。然後,索性蹲下身子,將小孫女攬在懷裏,深情地盯著小孫女的臉,語重心長地說:“要好好學習呀,孩子!長大了要長本事……來,爺爺教你:1加1等於2,你說……”小孫女真的重複一句:“1加1等於2。”趙長增突然想起自己自一個小學生那裏學會的幾個英文字母A、B、C,又教小孫女說:“A——你跟著我說……”小孫女真的跟著他念:“A——”高誌遠看著這一老一小,不知怎的,淚水又湧了出來。

在這個家庭裏,此時,心情最為複雜又最讓人難以揣摩的便是趙曉青的母親,當然也是趙長增的老伴兒白景麗了,此時的白景麗早已自當初的怨恨煩惱中平靜了下來,這平靜是自得到了王順昌被刺的消息之後便有了的。那時,被撕扯的衣物、化妝品,以及室內的小物件等弄了一地,她甚至猛地向著滾落到屋地上的一個香水瓶踢了一腳。這時,便傳來了王順昌被人刺死的消息。她初始還不能相信,後來,她走出去,專門打聽了鄰居的嬸子,一當得到了證實,白景麗回到了自家的屋內,一屁股坐在床上,低垂著眼睛,一直盯在眼前一個什麼也不存在的地方。她的思維凝固了似的,久久地呆坐著。她的所有的煩惱頃刻間化解了。與此同時,所有的追求也徹底破滅了,連任何挽救的可能都沒有了。良久,她的心情平靜了下來,她站起身來,開始重新整理被自己破壞了的散亂的環境,一點兒一點兒地悄無聲息地整理著。顯然,在整理的同時,思索著什麼。整理得很細心,甚至連同那些積年不動的箱箱櫃櫃,也要借機整理一下似的。

這時,她在自己的箱子底兒發現了一件油紙包著的薄薄的小包。裏邊包的是什麼?她顯然早已不曾記得了,便好奇地捧在了手裏,小心翼翼地打開來。她的眼睛陡地一亮,裏邊精心包著的竟然是一幅照片,一幅男女青年的合影照。右側的那位全副武裝身背長槍的是自己,而左側的那位竟是一位現役軍人——一位解放軍幹部。白景麗立馬認出,這是當年民兵冬訓時,自己與當時的武裝部作訓參謀田長安的合影,而這張照片的作者正是當時的武裝部政工幹事如今的副縣長夏雨生。

白景麗心裏“咚咚”地跳得急促了起來,她的思維霍地回到了當年的歲月,以及自己當年的追求,遂又霍地回到了現實。她的眼前立馬出現了那個起步最早,而今已經擁有數千萬資產的大老板田長安,在感歎歲月飛逝的同時,便是感歎自己的命運。當初自己怎麼就沒有跟了田長安呢?即使當初沒與之結合,那麼後來,自己不追王順昌而追田長安呢?她的這樣的想法在冒出的同時,便也冒出世人對自己的責難,而隨即又冒出一串的反詰:難道一個女人追求自己的幸福,不論歲數大小,錯了?錯在了哪裏?她這樣想著,仍固執地拿起桌麵上放著的一個鏡框,將紙包裏的照片取出,將自己與田長安的合影照夾上。

很快,便又傳出她的兒子趙曉青被抓的消息,當然也證實了是自己的兒子趙曉青殺死王順昌的事實。白景麗當時拿在手裏的一麵鏡子“啪”地掉到了地上,摔得粉碎。這又一個驚人的消息,又一次令她驚呆了,久久地僵持在那裏。極少見到她流淚了,此時,她的眼眶裏漸漸地潮了,隨即溢滿了淚,再成串成串地滾落到地上。她完全清楚兒子趙曉青之所以殺死王順昌的原因,幾乎是同時,她開始懷疑自己一直不曾動搖過的信念了。她痛苦的心緒亂到了極點。

誰也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白景麗走出了自己的家。一出了家門,往東拐,在穿過了一條胡同之後,便來到了大清河畔,或許完全地是處於散心的目的,如同年輕時一樣,向著一河之隔的縣城方向,隔河眺望。由於白景麗對於縣城的每一座建築都很熟悉,遠遠望去,隻自每個建築的輪廓便一眼可以認出,哪個是第一中學的教學樓,哪個是國稅大樓,哪個又是新起來的朝陽購物中心。然而,她的視線稍朝上一抬,視線放得更遠,便在這些建築群之上,清晰地看到了矗立在更遠處的一座鶴立雞群似的高層建築。白景麗便立即想到,那就是當初與自己合過影的田長安所擁有的建築,名字就叫作“鳳凰大酒店”。白景麗的腦海裏便難以自製地想,田長安正在大樓裏?他正在幹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