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這些人的情況,高思明也是知道的。他十分清楚自己的朋友之所以重複這些,無外乎借以勸說自己不要過於悲傷。這道理誰都明白,可是這事擱到誰的身上,沒有任何的思想準備,猝不及防,誰受得了啊!
高思明任大家好言勸說著,自己則仰在沙發上,眼睛微閉著。他的思維且向著另一個方向延伸:那天下午,郵局的小趙送來報紙,他坐在沙發上翻看,老伴兒自身邊走過,往報紙上瞥了一眼,顯然她瞥見了報紙上的一條大字標題(她後來完全靠自學,識夠一千多字呢),突然向他又像自言自語道:“‘解決男人的大問題’,什麼是‘男人的大問題’?”高思明的視線便放到那版報紙的中部,真的看到橫貫整個版麵的那樣的一行黑體大字。他本來對報紙上大版的連篇累牘的保健醫療廣告極為反感的,尤其對那些玩文字遊戲的東西,更是反感。他當然立即明白這裏“男人的大問題”說的是什麼,便跟老伴兒開玩笑:“男人的‘大’問題你就不知道啥意思?”一旦老伴兒明白了什麼意思,哈哈笑過,說:“現在的報紙咋啥都登呢?”這便引發了他的牢騷:“問題在於這些醫療健康廣告,什麼大話都敢說,哪個不吹得神乎其神?又哪個是真的?誰相信了這些廣告那還不都啥都耽誤了?”說到這兒,他便想到了時下的就醫情況。接著說:“對這類虛假害人的廣告,不上它的當就是了。可真有了病,你能不去醫院嗎?可前院的孫大爺本來隻是個小毛病,一住院,什麼手段都用上了。出院一結賬,三十多萬。一查明細賬單,竟有了保胎之類的費用。不該檢查的也要檢查,啥藥貴給你開啥藥,不著邊的保健藥得給你開一大堆。還有那個牛犢子一樣壯實的小趙,打呼嚕,做了個手術,卻死在了醫院裏;右鄰的張姐,醫生本開的是外洗的中藥,司藥卻囑咐內服;當然,還有那些沒有行醫資格的假大夫,治死人的事總聽說——咳,這樣的就醫情況,誰還敢去?”
老伴兒聽了,說:“我要是有個病呀災的,你不要給我看。尤其是不能躺在床上起不來,吃喝拉撒都在床上,需要人伺候……”高思明便立馬改了嘴,說:“咳,話是這樣說,誰有了病也得去醫院看醫生。你要是哪兒不舒服,我給你找最好的醫生。你要是起不來床,我伺候你。你沒見人家寶萍嗎?走不了路,她的老伴兒用車推著她,你要是也像她那樣,我也用車推著你上街遛彎曬太陽……”
仰坐在沙發上的高思明閉著的眼睛裏便溢出了大滴的淚水,沿著臉頰無聲的滾下來。他想,老伴兒要是真的那樣,讓自己或是子女伺候過了,也許此刻心裏會好受些。她沒有,她一輩子光做了,裏裏外外的都是她,而今說歿就歿了!
高思明妻的喪事辦得極其簡單,簡單的近似寒酸。高思明之所以極力堅持簡辦,是因為不久前的一個見聞,深深地刺激了他:那個掌管幹部任免的時任組織部長的母親,因肺癌醫治無效去世,喪禮辦得極其盛大。不僅有紙糊的別墅、轎車、電器之類的陪葬品,幾十個著裝怪異的道士咿咿呀呀地作法三天。而各個係統前來吊唁的人流,一班接著一班,縷縷不絕。隻那大花圈便擺放了足有三裏地長的一條街。據說禮金便收了二三十萬。而與她幾乎是前後腳去世,同一天辦喪事的原退休的老縣長孫和平,卻隻有一位工作人員出麵協助家屬辦理喪事,幾乎看不到前來吊唁送行的人。花圈也隻孤零零的兩個。
人們便自這強烈的反差中看到當權與否的差異。高思明自然深知自己如孫和平一樣,手裏沒權了,於是,他清楚地看到了自己果真到了那個時候的景況,索性自己“簡辦”,也許比在世人麵前難堪要強些。更何況,死就死啦,死了再搞那些事有屁用!問題在於高思明把這意思作為遺囑鄭重地寫成文字的時候,老伴兒看到了,並也表示了同樣的意思。
果然,現實的一切都如高思明所料,那被刺的王順昌的葬禮由於有了縣長助理方紅生以知名民營企業家、縣人大代表、市勞動模範為由,政府出麵,搞得便有如當年組織部長母親喪禮那樣的盛大。高思明心裏想,老伴兒的後事還能搞個什麼樣?還是越簡單越好!
而一當老伴兒的後事簡辦後,兒子高誌遠將母親的骨灰寄存好,回到家裏的時候,高思明卻又突然想起另一個人來,並因此,作出了另一項重大決定:即回東北老家去一趟。而恰恰由於他的這一行動,本來是為了了卻一樁心事的,卻引發出對他的更大的刺激。這刺激,不啻於是對他接踵而至的又一次致命的打擊!
高思明此刻想起了自己老伴兒的去世了的奶奶,實際上就是自己的奶奶。因自己的老伴兒並非奶奶的親生孫女,而偏偏非親生卻尤為親。當年就是這位奶奶在風雪乞討之夜撿到那個六歲的以人家柴草窩禦寒的流浪女的。大了些的老伴兒便十分清醒:不是這位奶奶撿了我,並一直把我帶在身邊,我便是有一百個也早已凍餓而死,再被野狗撕光了的。正因為如此,後來有了安定之所的老伴兒,便即接奶奶到身邊,由自己親自伺候。奶奶是在九十又八的那一年,才無疾而終的。
如今,高思明之所以十分牽掛的一件事,是奶奶故去後,骨灰尚暫存在靜河,而高思明和老伴兒是答應過奶奶,適當的時候是要送奶奶葉落歸根的。而今,老伴兒突然離世,奶奶的遺願便需自己來落實了。而恰恰考慮到自己如今的歲數,又有了老伴兒突發意外的教訓,便愈發感到落實這件事的緊迫性了。這便令高思明作出了一個決定:立即回東北一趟,盡快落實奶奶的遺願。
這個決定一經作出,高思明的思緒竟然又活躍了起來。他突然意識到自己離開家鄉幾十年了,因忙於工作,後來奶奶又在身邊,竟幾十年沒回老家了,家鄉的一草一木、父老鄉親的音容笑貌,便在高思明的腦海浮現。這時,高思明的思想又複雜了起來,他想,一旦回到數十年未回的老家,怎樣向自己的父老鄉親解說自己幾近一生的革命功績?這時,他突然想起了自己在曆次革命鬥爭中,上級頒發的各種獎章、紀念章。好,帶給他們看一看。
人的思維常由此而擴延到另一個方麵的。到了這時,高思明便又想起了他的那麼多犧牲在這兒,也便長眠在這兒的戰友。他立即意識到,我得去看望他們一眼,回原籍後,一旦遇見他們的親友,也好給他們一個交代。而對於高思明的又一個刺激也便由此開始。
高思明沒有耽擱,即動身出縣城,往西過小釣台橋,再徑自往北拐去。他知道這些昔日戰友的安眠之地。當初,他常在每年的清明節去看望他們的。然而,當高思明繞過小釣台村,再沿大清河堤往北走過去一段路後,再朝著他印象中的烈士墓地望去時,王順昌的售樓中心卻一下子進入視線之內。他的視線再朝著售樓中心的後邊望去,那裏早成了連成片的已經落成或正在施工中的別墅區。
高思明的心裏吃了一驚,在心裏嘀咕著:我那些戰友的墓地就在這一塊地嘛,會不會讓他們給毀了?他不敢想下去,步伐加快了。他知道,到底情況如何,是必須親眼去看一個究竟的。然而,當他來到別墅區的現場,這裏顯然不可能再有什麼墓地存在。會不會在別墅區的後邊呢?高思明這樣想著,希望僥幸是那樣的情況。然而,當他真的穿過別墅區,再極目望去時,哪裏還有什麼烈士墓地的影子?高思明再回轉身,向著這別墅區望去時,便斷定,原烈士墓地就在這一片地是無疑的。然而,如今這兒卻突兀地起來了一座座的高級別墅!
高思明的胸脯急促地起伏起來,他難以控製自己的情緒。他完全是自言自語的樣子:“啊呀,你們敢把烈士墓地給毀了?啊?”他這樣叫著,腳步卻並沒有停下來,腦袋轉來轉去,視線在一座座別墅的前前後後搜索著,他希望能夠發現烈士墓地被毀遺留下來的痕跡。
果然,他在一座別墅後站住了腳,他的眼前果然尚留有一個墳頭,一塊被新鮮黃土遮掩了一半的半拉石碑,便清晰地看到了那上邊的字跡:“吉堯書烈士之墓,市人民政府立”的字眼。再順著這個烈士墳朝著前方探尋,果然,可清晰地發現那本來係一排一排的烈士墓,被鏟車鏟平的痕跡。他終於控製不住自己,完全像一個孩子似的,“哇——”地一聲哭了。腿一軟,撲通一下子,跪到了那已殘缺不全的烈士墓前。突然叫道:“我的好兄弟呀——啊哈——當年你們多勇敢呀,啊哈——衝鋒號一響,哇——地朝前衝,敵人的炮火太猛了,你們倒在了陣地前——”高思明完全如一個村婦似的,趴在墳前哭訴著,眼淚鼻涕流了下來,再拉著吊線地落到土地上,“可你們為了啥呀?是為了人民都過好日子?可不是嘛!他們過上了好日子,卻不給你們一個安息的地方——他們在你們的白骨上享受哩——啊呀呀——”高思明的腦袋一起一伏的樣子,腦瓜頂上已經沾上了土屑。他的腦袋一下子栽到了眼前那半拉墳頭上,再沒揚起來。整個身子往一側已歪,倒在了那裏,沒了聲息。
他完全昏死了過去,而他的腦子裏的衝殺聲隱隱地出現,聲音也越來越大了起來:“嘀嘀——嗒嗒——”那衝鋒號聲突然響徹陣地上空,“衝呀——衝呀——”驟然響起戰士們衝鋒的吼叫聲,他們弓著腰,右手持著長槍,腰際的手榴彈袋在腰間甩動著。敵人的槍聲“哇哇”地刮風似的響著,正在躍進中的戰友們“撲通”一下子倒下一個,又“撲通”一下子倒下一個。而後麵的戰友仍“衝呀——衝呀——”地向前衝……
突然,高思明耳邊有人喊,聲音很大:“喂,幹什麼的?”高思明清醒了過來,他抹去臉上的淚水,久久地望著身邊突然出現的那個人,沒直接回答他,卻指著旁邊新起的別墅,突然問:“這是誰家的別墅?”那人大聲說:“這是咱們‘方縣’的!”高思明一下子明白過來,反問一句:“方縣?”那人解釋:“方縣,就是咱們縣長助理方紅生嘛!”高思明“嘿嘿”冷笑一聲,一副忿忿的樣子,說:“真的在烈士的白骨上,蓋別墅,享清福了哇!你們這些混賬東西!當年我的那些戰友為了你們,死得值得嗎?如果我的那些戰友,在天有靈,會作何感想呢?”
後來,高思明還聽說村裏的一個年輕人,得到這片土地要開發的消息後,平地起了幾個假墳堆,並因此得到了遷墳補償,而這一片烈士墓地,卻讓鏟車統統鏟了,卻沒有人過問。高思明便愈發無語。
然而,對於高思明的打擊還遠遠沒有結束。
高思明回到家裏,努力使自己的心緒平靜了下來,便親自爬到床下,吃力地拉出一隻木箱子。這隻長不足一米、寬不到二尺、高僅一尺有餘,外形粗糙,但異常結實的小木箱子,係他在部隊時撿的一隻盛炮彈的箱子。因有紀念意義,雖幾經搬家,仍跟在自己的身邊。他打開它,拿出一個小布包來,手頭上便感到了它的沉甸甸的分量。揭開幾個布角,露出裏邊珍藏著的十六枚獎章、紀念章、勳章。看到了這些,他一身的豪氣便油然而生。它是他戎馬一生的見證,是他幾十年光榮曆史的見證。抗日戰爭勝利紀念章、解放戰爭勝利紀念章、抗美援朝戰爭勝利紀念章,當他一一將其捧在手心上的時候,他的腦際便會一一浮現抗日戰爭、解放戰爭、抗美援朝等各個戰爭中,自己所親曆的戰爭場麵。他抖索著雙手,將它們重新包好。然後,取出積攢的5000塊錢。
高誌遠在了解了父親遠赴東北老家的意圖後,堅決反對,說:“都這樣一把年紀了,萬一走到哪兒,有個閃失咋辦?奶奶的這件事,我替你去辦一趟不就得了?”高思明說:“你能代替我?”口氣裏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高誌遠沒法,便也拿出1000塊錢,開玩笑似的說:“湊個6吧,66大順嘛,希望你此行一路順風。”
借兒子的吉言,高思明一路真的很順。由於他是就近在靜河火車站上的火車,係過路車,並無座號的。而一當那火車剛停穩,高思明隨著幾個男女旅客一移到車廂門口,一位男乘警便向他伸出一隻手來,嘴裏連連說:“您老慢點,別急,慢點!”而一當他挪進一節車廂,抬頭看去,整個車廂滿當當的,他的視線自前至後的瀏過去,沒有發現空座。其實,有否空座一看便知,明明車廂狹小的過道裏不少的人都站著的嘛。高思明的心裏不免有些遺憾:要站一路了!這時,身邊便立馬站起一位女青年,扯一下他的胳膊肘,痛快地說:“大爺坐這兒!”高思明沒坐,朝著對方看一眼,是一位非常樸素,看一眼便覺得是一位心地善良的女人。那女人像是說給大家聽似的:“這大歲數了,出門,沒個座位,站一路,到站了還不累出個好歹?”高思明心裏頓覺得熱乎乎的,他真的坐下了。為了表示感謝,當對方問:“哪兒下車?一個人出門?”他便如實相告。出於禮貌,他也詢問了對方同樣的問題,對方便很高興的樣子,說:“正好,我也是沈陽下車,然後再倒車到——咱爺倆同路。”高思明心裏也便很高興,覺得有這樣的一位熱心人同路,或許還可互相幫個忙啥的。
火車究竟是快的,高思明一當在沈陽下了車,便果然感到有個伴兒所帶來的便利。由於車站裏買票的、中轉的旅客熙熙攘攘的擁擠不堪,那女青年先是將自己的一個大旅行包交給高思明看管,然後,擠到窗口中轉簽字。一旦簽好,一手抓著票,高興地走來,自己看著兩個人的包,高思明再親自擠上前中轉簽字。問題就出在這樣一個細節上。當高思明很快簽了字,再轉回來,尋找那女子時,那女子便如同有著遁形術似的,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原地隻留著包有奶奶骨灰的一個包裹。
到了這時,高思明猛地意識到了什麼,額頭上立馬沁出了汗珠,接著,胸口窩裏便“咚咚”地跳。他甚至有些失態,嘴裏喃喃地叫:“啊,我的包!我的包!”腳步“噔噔”地在人群中奔來奔去,視線在熙熙攘攘的男女人群中尋來尋去。他幾乎盯著所有的年輕女人看。然而,一個都不是。他便感覺到了自己已經出了一身的汗。他終於明白自己被騙了,而且當然清楚,自己被騙走的,不僅有那6000塊錢,還有那16枚獎章、勳章、紀念章。
他再一次失控了,他一下子癱坐在了車站廣場上,哭出了聲:“啊啊——騙子騙走了我的包啦——”男男女女的圍了上來看熱鬧,有人問:“包裏包了啥?”高思明哭訴,兩行老淚流了下來:“我那包裏有我16枚獎章呀——還有我的6000塊錢哪——”有人說:“哦,這是一位老革命呢!”高思明依然哭訴,斷斷續續的樣子:“可不唄,我冒著槍林彈雨——”那個人說:“老人家,老革命,我告訴你吧,6000塊錢肯定被騙子卷走了,可你那些章什麼的,說不定讓那個騙子早扔到哪個陰溝裏去了呢!在她的眼裏,它一定分文不值的——啊呀,老革命,你們當年槍林彈雨,流血犧牲,難道就是為了給這些人換取今天的和平生活嗎?”高思明仰天長歎:“是呀,是呀——這到底是咋回事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