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低下了頭
八月十五中秋節,是中國人傳統的賞月的日子。然而,那掛在天邊的本來就蒙朧朧被薄霧掩遮了似的圓月稍一隱現,便又隱沒在一大朵雲層裏。而那雲層遂厚重了起來,無邊地蔓延開來,那圓月便終沒有再露出臉來。整個夜色便顯得濃重起來。
是這大自然的氛圍給高家帶來一些灰暗的氣氛?無論如何,這晚,在高家沒有一絲全家團圓的氛圍。高思明妻的突然離世,給予老伴兒高思明、子高誌遠帶來的打擊以及精神上的創傷,是需時間來彌合的。然而,高家今晚這不和諧的氛圍遠非這一件事的緣故,其中因由要比人們想象得複雜得多。
高思明一直坐在客廳的沙發裏,大半天了,幾乎動都不曾動一下。泥塑般的,沒有生氣。整個上身仰靠在沙發靠背上,頭朝後仰著。眼睛始終處於一種半閉半睜的狀態,兩隻手掌扶在大腿上。老伴兒的突然離世與隨後探親的遭遇對他的打擊,從他此刻的狀態上完全可以體現出來。已邁進家門的高誌遠便即深深地感覺到了這家庭的可怕的孤寂與冷清。他向沙發上的父親看了一眼,心頭驟然湧起一股酸楚。他有點心痛起老父親來,卻故作歡快的樣子,大聲地叫:“爸,別在沙發上睡著了,要著涼的。困了,吃了飯早點上床睡吧!”
靜靜地伏在台燈下做作業的正上二年級的小女兒,張開雙臂向高誌遠撲來,便嚷著:“我餓,餓——”高誌遠便突然意識到往日都是老母親做飯的,無論回來得多晚,一家人總會有現成飯吃的。而今,再想等著吃老母親做的飯是再也不可能的了。他一邊將女兒攬在懷裏,一邊在嘴裏問:“你媽呢?”視線便移向另一個房間,落到愛人的後背上。他的心頭陡地生出了十分不快來,老母親死了,到了飯時,你也不惦著做飯?但他壓壓自己心中的火氣,對孩子說:“去,讓你媽給你做飯!”顯而易見是說給愛人聽的。
然而,高誌遠的妻子沒有反應,高誌遠朝著她看去,才發現她的手裏正在整理著什麼。是一個包裝盒,相當的精美。盒裏裝了什麼?他自然不得而知。正在疑惑的當兒,高誌遠妻站直了身子,朝著高誌遠一下子轉過身來,那個相當精美的包裝盒此刻便抓在右手裏了。她邁開了步子,視線朝著前方,緊閉著嘴角。公公高思明、丈夫高誌遠以及小女兒竟似乎不存在似的,完全不在她的視線之內,瞥都沒有瞥一眼。而當與高誌遠擦肩而過的時候,卻突然在鼻腔裏“哼”了一聲,隨之,向著孩子甩了一句:“讓你爸做飯去!”便腳步“咯噔咯噔”地走出了門。高誌遠朝著她的後背看去時,才發現,她是新換了裝的。上衣緊緊的,緊箍在身上的樣子。下身顯得很瘦,褲線筆直。自後邊看去,屁股蛋子包得緊緊的,身上還顯然噴了香水。自身邊閃過時,便即有一股濃濃的說不清的香氣飄過。高誌遠的視線便無意中落到了她右手中那件包裝物上,看到了“中秋月圓”的大字,便即知道那包裏裝著的是月餅無疑,他知道時下的商家實在是絕頂的聰明,他們竟將幾個月餅與高出幾十倍以至於幾百倍、上千倍的金表等貴重物品裝在一起,便輕而易舉地給那些送禮者提供了方便,而對方也會心照不宣欣然接受的。
高誌遠突然想起來似的,衝著那背影突然問:“幹啥去?”不想高誌遠妻聽了,竟突然站住了腳,並轉過身來,視線有些灼灼逼人的樣子,說:“我願意幹啥去就幹啥去!”她的嗓門意外地大。說完,還不過癮的樣子,依然不轉過身去,目光仍很衝的樣子逼視著,鼻腔裏“哼”地一聲,再轉過身去,示威似的,腳步“咯噔咯噔”地出了家門。往右一拐,遠去了。
高誌遠心裏一陣隱痛,他完全體會得出對方那一個“哼”的後邊所蘊含著的全部不滿。其實,就在對方的“哼”字發出的同時,高誌遠的心裏也相應地同時湧起一個“哼”來,是他對於對方的無奈與嗤之以鼻。這聲“哼”,是長期積累下來又發自內心的。他意識到他們夫妻間的裂痕怕是難以愈合的了,他真的不知道麵臨他的將會是一個什麼樣的結果。而作為父親的高思明心裏早就明鏡兒似的,雖然其他事刺痛了他,而兒子與兒媳的關係又何嚐不是他心頭更大的一個隱痛呢?隻是他不便說出口。
晚飯當然是高誌遠動手做的。一家三代三個人吃了飯,飯後,高誌遠顯然為了調節一下每一個人的情緒,當然也包括自己,便拉上孩子,邀父親高思明出去遛彎。高思明重重地歎了一口氣,站起身來,作出響應的行動來,走出屋,在院子裏抬起頭來望望天,嘴裏緩緩地說:“有啥遛的呢?月亮又不好,八月十五中秋節,又不比正月十五元宵節,看個燈啥的。”祖孫三個邊往外走著,高誌遠邊說:“非得看啥燈嗎?”
三個人出了門,在街燈的光亮下,習慣性地緩緩地往北走,再往西拐,最後緩緩地爬上了大清河堤,三個人的視線便習慣性地看那河麵,有蘆葦遮掩著的一些水麵,映出河水的亮色。隻是天空中仍有薄雲遮月,水麵上,便也看不到那輪圓月。三個人的視線便抬起來,朝著河對麵的遠處看。令所有人意外的是,恰在這時,對岸的遠處,竟突然升騰起一個火球,菊黃色的火球拖曳著一條光的劃痕,“哧溜”一下子,騰空而起。就在它高到一定極限,沒了繼續上升的能量時,突然,一個閃光,四下裏爆開來,五彩繽紛,宛如絢麗的花朵,在空中驟然綻放開來。隨之便有一聲鈍響傳來,撞擊著耳蝸。眼睛看到的圖畫,與聲音傳遞的時間上的差異,顯得十分明顯。接著,便又有一顆火球騰空而起。繼而一閃,綻開來,又綻放出一朵絢麗的煙花。先是小女突然將手指指向那個方向,並異常驚喜地叫:“焰火!”高思明父子也便十分意外的樣子。高誌遠自言自語:“真的有人放焰火哩!是誰家的呢?”
平日裏,高思明是常在白天到這兒遛彎鍛煉的,他對周圍遠遠近近的一草一木是熟悉的,對於對岸的情況也是熟悉的。像是回答兒子的問話似的,當然又由於是晚間,他的視力受了影響,猜測似的,說:“像是王順昌開發的別墅區,是方紅生的新別墅?”
高思明沒有猜錯,那絢麗多彩的焰火,真的起於方紅生新落成的別墅前頗為寬闊的場地上。走近些,便影影綽綽地看到那裏出溜出溜地有人在活動,是在燃放禮花。那禮花每一支都猶如迫擊炮筒一樣粗,半米多高,每一支裏都塞著一顆宛如體育運動員推的鉛球大小的禮花彈。六支一排,六排一捆,方方正正的,四周還飾有紅綠花紙。有人將其置於場地中心,點燃一根撚子,迅速跑開,圍觀的人們便在黑暗中看到燃著的撚子“呲呲”地冒出火星子,就在人們心裏嘀咕著怎麼不見了那火星子的當兒,轟然一聲爆響,眾人便循著它劃出的一條火繩似的劃線抬頭看。稍頃,那半空便是耀眼的一閃,接著,聽到一聲炸響,便是四下裏逐漸擴大著的五彩禮花,人們中就會發出“哇”的一聲驚呼。就在人們仍抬著頭,視線盯著那變化著的禮花的時候,隨之,便又是一聲響,人們的視線便又追上了這又一顆,空中遂爆出與前一顆完全不同花色不同開放方式的禮花,又是一片驚呼。
本來,按照老百姓的習慣,元宵節才放禮花的。然而,縣長助理方紅生偏在中秋節之夜燃放禮花又有哪個不允?因為方紅生特意選了這一天請來了朋友,為自己新落成的別墅溫居。友人們賞著禮花,不僅節日的氣氛愈加濃了,所有光臨的朋友們也愈發地興高采烈起來,方紅生的人氣兒的火暴也便凸現了出來。
在這前一天,方紅生特意去了一趟他的叔叔家,目的非常明確:讓對方知道自家要為新家溫居,而且是為新落成的別墅溫居。僅此而已。而其此舉的用意,便不為一般人所知了。
說起來,話便長些。方紅生與其叔父積怨頗深。而這積怨卻又是自其幼時便結下的,便永無化解的可能。而積怨的形成,便很有點意思。先是八九歲的他,鑽到生產隊的高粱地裏折斷了五棵尚未成熟了的高粱棵,卻又折下一節來,邊在嘴裏撕咬著邊鑽出高粱地。偏被地頭上的叔父上前一巴掌。而後來他陸陸續續地聽到的關於其父與其叔父間產生的矛盾,便使其對其叔父的結怨愈發地根深蒂固。老哥倆結夥兒養汽車跑運輸。在這之前,其父曾借其叔父1300塊錢。後來,其父去向一客戶索要所欠運費,客戶卻說其叔父已要走,而其叔父說根本沒這回事。其父也便拒不還原借叔父的1300塊錢。方紅生看到了老哥倆的吵鬧。後來,老哥倆合夥起窯燒石灰,其父回家吃飯,歸來時,便發現成品灰少了,少了一車灰的樣子,其父讓其叔父交出剛賣出去的一車灰的灰錢,其叔父說:“根本沒賣!”老哥倆又是一通吵鬧。顯然,又一次傷了和氣,從此兄弟倆便分道揚鑣。